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七期 2020.6
山下的學校,山上的生活[1]
校園文化美感
一所位於立霧溪出海口、望高山面大海的太魯閣族國小(以下簡稱B國小),在2017、2018和2019三年間,連續申請並獲選為教育部國民及學前教育署補助的「原住民重點學校新校園運動專案實施計畫」執行學校。教育部期待透過計畫經費的補助讓原住民重點學校能夠結合原住民族文化進行校園設施整修,過程中整合資源及活化教學,內容分為五大面向―人文創意導入學習空間改造、傳承部落文化歷史記憶、原住民工藝文化展現、使用生態材料友善環境、各部落族語教學推廣,並以「原力創新」為名,鼓勵各學校投入。B國小則是希望藉由計畫銜接既有的課程內容以及增加校園美感,結合文化傳承、課程、美感、創新。
2017年9月,B國小向教育部提出申請,10月間在國小召開共識會議,校長和主導計畫執行的總務主任邀請在大學任教的太魯閣族和美感教育的研究者作為顧問,與社區協作工班的藤編工作室共同討論即將在校園內展開的施作。筆者由於自2016年起持續參與執行全國性的「美感教育課程推廣計畫」,因而受邀參與B國小的共識會議。在這第一年的計畫中,B國小想要在校園內建造一間竹製的傳統家屋,以及一間小型穀倉。共識會議上,有人憑藉過去的生活經驗回想竹屋的形制與建築構件的功能,以及因居住環境不同所致同為太魯閣族家屋但在各區域的細微差異,有人以日治時期的文獻為本討論傳統家屋的整體形制、內部空間以及建材。
過程中一個很關鍵的討論是:究竟是否應該使用現代建築工法與材質(C型鋼、防水帆布等)外面包覆傳統建材,以確保家屋能夠承受校園位在出海口強勁的東北季風,以照顧學生的安全和校園建築的持久性(方案二),還是應該完全使用傳統建築工法與天然建材,如竹、木、稻草等(方案一)。聽著大家不同的意見,筆者提出一個想法,在校園內的竹屋其實具有雙重的角色,一方面是文化傳統的展現,另一方面更是教育的一環。固然文化會隨著時代改變、人們會決定採用當代適合且易取得而可能和過去不同的建材,甚至有新的技術和工法出現,這都是合理的狀況,然而,從教育的角度而言,如果我們從根本上捨棄傳統工法而採取現代工法,以C型鋼作為主結構再在外面包覆竹子,這是否隱含著我們在告訴孩子傳統工法只是裝飾性的、甚至是「無用」的。我們不一定要教給孩子「以前的方法」,但一定要教給孩子「真實的」態度和作法,而不是(間接)否定了自己的文化傳統。此時,與會的社區長輩、有建造竹屋經驗的payi Y說,其實完全以傳統工法建造的竹屋也不一定就會比較不安全或不持久耐用,基本上一間竹屋建成後可以使用20至30年沒有問題,加上人們居住在屋內會生火也有助於維持屋況,過去山上生活較為潮濕也只要10年換一次屋頂第一層的竹子就可以保持竹屋的良好狀態。經過大家反覆而熱切的討論,最後決定採取方案一的作法。竹屋建造過程中結合課程以讓小學生充分參與並負責文字與影像記錄,完工時並在竹屋旁舉行家屋落成儀式。
圖1. 昔日建於校內的茅草屋頂傳統家屋(筆者攝於2017年10月,原地改建前)
圖2. 學校與社區工班協力建造於校園內的傳統竹屋與小型穀倉(林靖修攝影)
圖3. 竹屋的外部構造與傳統工法(林靖修攝影)
圖4. 竹屋的內部構造與傳統工法(林靖修攝影)
圖5. 竹屋內部屋頂的構造與傳統工法(林靖修攝影)
2018年5月間,由於前一年的竹屋和穀倉獲得肯定,B國小再次提出申請,希望能接續執行計畫,12月間學校再次召開共識會議。第二年的計畫,B國小想要從竹屋和穀倉延伸,打造一個「織的生活美學空間」,以及以科技結合藝術的概念、以兩種不同處理方式(煙燻竹和水煮竹)形成的兩色竹片為材料,編成真正可以掃描的QR code,連結的就是學校的特色課程內容(詳如下文)。竹編QR code的廊道即串連起從校門進入穿堂一眼看見遠方的竹屋,向竹屋走去的過程即可藉由掃描連結學校已長期建置的網頁資料,宛如在一個歷史的廊道中、深入瞭解族群與部落遷徙史及物質文化內涵,再繼續走到織的生活美學空間。織的空間,則期待它成為一個充滿文化美感,包含材質、色彩、空間氛圍、耆老說故事等,讓學生喜歡頻頻進來並且有感的特殊教室。和第一年同樣採取與社區織與藤工作室協作的方式進行,並向社區耆老徵集品質良好的織品和藤編器以在織的空間展出。
圖6. 改造前的「織的生活美學空間」(筆者攝於2018年12月)
圖7. 改造後的「織的生活美學空間」― 織作與織品(筆者攝於2019年4月)
圖8. 改造後的「織的生活美學空間」― 藤編(筆者攝於2019年4月)
圖9. 師生共同學習製作竹編QR code(筆者攝於2019年1月)
圖10. 以煙燻竹和水煮竹雙色竹片編製完成且掃描成功的QR code(林靖修攝影)
圖11. 藤編QR code廊道(筆者攝於2019年12月)
2019年,B國小在前兩年的基礎上,得到更多經費的補助,因此得以將前一年規畫但無法完成的項目更細緻的做出來,包含「織的生活美學空間」進階版,以及穿堂。12月間,B國小邀請業界專門進行博物館展示規畫的團隊到校諮詢,把想要呈現的文化美感與專業團隊溝通,團隊協助設計與作為材質選擇的諮詢顧問,再交由社區工班施作。這項進行中的改造預計於2020年底完成。
特色本位課程
上述三年計畫所在的B國小,其實有著悠久的歷史,它是建校於1922年的教育所,即將在兩年後迎接建校100週年,教師群也正在思考屆時可以讓校友在校園內看見什麼樣的景象。目前全校有100名學生,包含國小87人、以及幼兒園的學童。執行新校園運動計畫並非偶然、而是延續前輩教師自1998年起的長期累積。從教育優先區政策時著重的技藝研習,到鄉公所補助經費辦理文化活動,以至於自2015年起開始規畫以特色課程的方式進行具有民族教育內涵的校本課程,2017年開始執行。課程由兩個部分組成,其一為學期間的主題課程,包含「織獵溯祭食」五大主題,另一為暑假期間的夏日樂學(詳如下文),藉由耆老的引導讓學生親身感受山林生活。
特色課程的架構與內涵為:(1)低年級,「織‧太魯閣:Payi的巧手」,(2)中年級,「獵‧太魯閣:神鬼獵人」,(3)高年級,「溯‧太魯閣:走讀古道,閱讀老人走的路」,(4)高年級,「創意遊學:大同大禮部落兩天一夜尋幽之旅」。前三項即為上述主題課程,最後一項則為上述夏日樂學。
社區協同教學
在前述特色課程中,B國小周邊社區裡的耆老、工藝工作室一直是重要的協力夥伴。其中的藤編工作室是校內竹屋的建造工班,也是特色課程的協力業師。工作室創辦人的出生地在名為「Bgelowh」的舊部落,比起夏日樂學的地點大同部落還要再往內走三小時才能抵達。現任負責人是創辦人的女兒,從小和父親走在斜度80度的路徑上山前往舊部落工作,國小時也要用藤編的towkan(背簍)背著高麗菜用很快的步伐下山,讓年近40歲的她膝蓋退化已經接受兩次手術。腿上和手上也因為採集野生藤和剖藤片的過程留下許多傷痕。
目前可用於編製的材料雖有打包帶、進口藤、原生藤三種,但她認為還是只有原生藤編出來的物件,呈現出最美的光澤、承重力最佳、也最持久耐用。同樣大小的背簍,進口藤製成的20公斤已是負重的極限,然而原生藤製成的卻可以背100公斤。「Truku的背簍很厲害」是讓她願意忍受辛苦和孤單也要將藤編傳承下去的原因。原生藤使用的是野生的黃藤,黃藤必須生長在有大樹的地方、在雜草之中尋找和採集它,高山上長不出黃藤、低海拔的黃藤不夠粗,海拔800公尺以上的藤蛀蟲最少。編製之前,必須先花費一天以上的時間採集黃藤,採集後立即剖藤,燻乾後靜置四個月,製作前削藤並日曬三小時以內,才開始編製。
夏日樂學
特色課程中的創意遊學,是在每年暑假,B國小教師群帶著學生深入海拔1100公尺的大同大禮部落,沿途認識傳統植物、觀察獵物獵徑、知道不同動物所使用的陷阱、體驗陷阱製作及山居生活、吃柴燒米喝柴燒水、製作傳統食物,真實體驗原住民山林智慧。[2]這是一段單程10公里的路程,從得卡倫步道出發、途經大禮(Huhus)、最後抵達大同(Skadang),以一般人的腳程需要花費6至7個小時
上山抵達大同,隔天下山循原路或者經大禮前往三間屋抵達砂卡礑步道也需要花費同樣長的時間。
但這段下山的路,對於仍在山上生活、需要經常往返山下山上的居民來說,竟只需要一個多小時,即便是今年已經70歲payi Y,也只要兩個小時就可到達山下(需要靠glucosamine的幫忙)。payi Y總是說「山上的生活比較好」,現在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山上種植和生活,但是因為教會的工作讓她還是需要下山,增加了往返的辛勞。即便山上幾乎所有需要用的東西都要徒步背上山,payi Y仍然享受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種植作物、吃著天然無須用藥就有美好滋味的各種食材,下山和出國參訪的她甚至因此生病而想念山上的食物,一直到回到山上才恢復健康和活力。之前山上還有幾戶人家一起生活,現在如果沒有遊客預約民宿經常就只剩下payi Y,payi Y不覺得孤單但卻很希望能夠帶著小孩子們在山上生活,學習山上的一切。payi Y的女兒在山下的鄉公所擔任族語推廣教師,孫子女也都已經上高中。payi Y精神奕奕的在山上工作和生活,卻也希望女兒和女婿能接下她在山上的一切,生活、農作、家屋。
圖12. 山上生活最重要的爐灶,飲水、食物、潔淨和溫暖的來源(筆者攝於2020年1月)
文化永續
B國小新校園運動的構想,是要在校園裡創造出和帶給孩子們什麼樣的文化美感?這樣的太魯閣族的文化美感,是一種延續、還是回復、或者重新建造、抑或是創造?首先,從B國小的經驗,筆者看見一個制式的政策與計畫,由於人的特質而有不同的操作和結果,主導計畫執行的總務主任、同時也是學校的美術老師、更是一位受過學院訓練的人類學研究者,或許是人類學的視野讓他帶著不同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文化並在正式教育中採取不同的教育方法、選擇帶入不一樣的教育內容,他期盼藉由執行計畫不只呈現傳統、還要讓學生有感。在整個過程中,筆者看見的文化美感,是(1)簡約卻雋永的美,像是取得不易和費時完工的黃藤編製、以及同樣費時的織作,(2)努力的將文化傳統與當代連結,嘗試創新的可能,例如科技與藝術結合的思考,(3)不只讓文化「凝結」在「美好的過去」,而是充滿韌性的邁步向前。
在整套教育的內容中,帶給孩子的是屬於族人的特質:與山林的關係、與自然的關係,太魯閣族人的山林智慧。然而筆者卻也觀察到,在教育現場帶孩子走回山林的同時,認同、選擇和嚮往在山林中生活的人們卻焦慮可能會無法在山林中繼續生活下去。若是如此,那麼文化永續的方向會是在哪裡?教育,至此是否成為關於生活價值的選擇?
人類學者Mark Brightman和Jerome Lewis(2017)指出,人類學者們始終關注與探究價值與實踐、本體論與認識論的互動和改變,同樣關注日常生活的細節以及外來的、以及有權力者和底層人群。藉由記錄人與非人關係的多樣性,可以提出獨特的觀點,來看待目前人類的可能性以及提供不同的方式來重新思考人類的發展的軌跡,以能將宜居的環境(liveable earth)留給未來的世代。在關於永續(sustainability)的人類學研究上,則是從多重的角度探究文化過程,重視多樣性(diversity),因為多樣性將有助於讓我們準備好面對無法預測的未來,因此必須支持和鼓勵各種形式的多樣性,如政治、經濟、生物、本體論上的多樣性(2017: 2-3)。當代對於文化遺產的強調,同樣重視多樣性,文化遺產的保存不僅是技術性或管理物件,而是作為文化的實踐(cultural practice)、是文化政治的一種形式。遺產觀念經歷過去60餘年的發展、以及30多年來的研究熱潮後,學者提出典範移轉的遺產觀點,強調真正批判性的遺產研究以指出遺產如何受到各種力量的影響(Logan, Kockel and Nic Craith 2016: 1-2,18),最終必須朝向發展以人權為基礎的文化實踐的遺產保存(Logan 2012)。
以此,本文或許能呈現兩個意義下的文化永續:首先,B國小在校園做出屬於自己族群的文化美感,校園內的教師和社區內的族人協力以在困境中找到文化永續的方法。再者,山林智慧透過正式與非正式課程成為提供不同文化智慧的滋養來源,太魯閣族的生活方式成為文化遺產(cultural heritage),是屬於太魯閣族人的、同時也啟發所有尋求永續生活(liveable earth, sustainability)的人們。
參考書目
Brightman, Mark and Jerome Lewis
2017 Introduction: The Anthropology of Sustainability: Beyond Development and Progress. In The Anthropology of Sustainability: Beyond Development and Progress. Mark Brightman & Jerome Lewis, eds. Pp. 1-34.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Logan, William
2012 Cultural diversity, cultural heritage and human rights: Towards heritage management as human rights-based cultural practic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 18(3): 1-14.
Logan, William, Ullrich Kockel and Mairead Nic Craith
2016 The New Heritage Studies: Origins and Evolution, Problems and Prospects. In A Companion to Heritage Studies. William Logan, Máiréad Nic Craith & Ullrich Kockel, eds. Pp. 1-25. Malden, MA: Wiley Blackwell.
[1] 感謝科技部經費補助(108-2420-H-259-004-)。感謝Mona主任、Limuy主任提供學校課程相關資料。
[2] 引自B國小課程資料,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