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三期 2018.07
水底下的人類學?
圖一:筆者潛水實況
自從在臺東大學任教後,我即定居在海邊的部落中,也是我博士論文的田野地。住在海邊的日子,每天馳騁於東海岸,來回於校園與部落之間,介於海岸山脈與太平洋的臺11 線省道,其實也預示了自己將會深陷於穿梭在陸地與海洋之間的生活型態。下班時,有時尚未回到家,就往海裡跳;休假時,有時大腦還沒清醒,也往海裡跑。有時一天最多只能有六到七個小時,分成兩、三次在海裡頭;在陸地的時候,皮膚總覺得癢癢的,渴望獲得太平洋牌的潤膚乳液。若僅從個體的概念而言,可以說我是中了一種類似「沒喝會抖」或「有抽有爽」之類的癮頭。但事實也非如此單純,我定居的部落社會結構與文化運作的模式,也扮演了相當積極的角色,簡而言之,就是「人在江湖,身體不舒服」。換言之,作為一名定居在田野地的人類學家而言,我無法像一般人類學教科書所說的田野研究方法,以研究計劃、進入田野、離開田野三階段模式來進行我的研究,因為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是我的研究範疇。
我從2011年左右開始即無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中穿梭在海洋與陸地之間。那一年開始,我在部落的年齡階層已經來到了準中年的階段,再過四年,我的階層就要成為部落年齡組織中的策動組,舉凡部落的儀式與公共活動,都得由策動組這個階層負責。一任五年,責任與權力都很重大,因此階層內的成員們其實是有點忐忑不安的。階層內大家隱而不宣,心知肚明地把壓力往肚子裡吞,這也是我們階層成員肚子都很大的緣故吧。雖然大家不說,但是在這個等待接任策動組的那幾年階段,有趣的現象發生了:多數階層內留在部落的成員們只要有空,就會一起相約到海邊,帶著打魚的各種工具,跳入海中打魚。上岸後一起殺魚、煮魚、吃魚、善後的儀式性過程,讓凸肚中的壓力,隨著海浪的節奏跳舞一下。同時,也透過這種過程,面對海中水下的各種不可預知的危險狀況,一同下海打魚一方面成為確認彼此所屬同一年齡階層的集體感,另一方面也在磨練彼此的默契與膽識。上面階層的哥哥們在我們當時的那個階段,也是如此。
本來只是莫名其妙,傻傻地隨著我的階層成員學習下海打魚,目標就是可以打到不會被笑的魚種和尺寸而已,只是沒想到,無數次的下水打魚後才發現,這裡面的知識體系與所需要的技巧複雜的要命。這些知識與技巧,對於一個不在海邊長大的自己而言,短時間要理解或學會恐非易事,況且還有危及性命的風險。若要用所謂的訪談來跟部落中的老前輩們學習這些知識,根本是緣木求魚:因為大部分的打魚高手在日常中經常是較為寡言的一群人,唯一的途徑就是參與觀察,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研究工具,慢慢地摸索與練習。另外一方面,關於潛水打魚的相關人類學研究也相當少,國內部分首屈一指的大概就是夏曼‧藍波安了,他將自己在蘭嶼打魚日常中,用身體探索海洋與達悟人之間關係的過程,洗鍊成了一本碩士論文《原初豐腴的島嶼─達悟民族的海洋知識與文化》,更昇華成許多本膾炙人口、多國翻譯出版的海洋文學系列作品。換言之,國內除了夏曼‧藍波安,似乎沒有其他的人類學相關的知識,從自由潛水打魚的角度聚焦在海洋或者海洋與人的關係上。這是一門無法在課堂上探索,也無法從前輩中透過訪問學來的知識體系,看起來,似乎非常適合人類學的方法來理解與詮釋。
全世界各地許多居住在海邊的人類很早就有自由潛水打魚的活動了,有一部分地方從過去較偏向生計面向,到現在則將之視為一種極限運動。自由潛水指的是不使用水肺作為水底呼吸的潛水方式,以一口氣下潛的方式進行,因此待在水裡的時間有限,目前水中憋氣的世界紀錄是24分03秒。一般來說,打魚由於目的在透過自由潛水的方式使用魚槍射魚,水中動作會增加耗氧量,一般說來,只要能在水中憋氣超過1~2分鐘,就已經相當厲害了。當初我開始學打魚的時候,原本以為只要水性還不錯,拿著魚槍潛入水中,想像如同許多打魚者在youtube影片中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優雅與從容,看到魚就直接將魚槍的鏢彈射出,即可命中魚兒,然後帥氣地帶著漁獲回家吃晚餐那樣的浪漫,但實際開始打魚後才發現,「代誌毋是像憨人想得簡單」。
圖二:筆者、級友與漁獲合影
說實在的,自由潛水打魚的進入門檻除了要會游泳與潛水外,還有更多的技巧和知識得學習,否則輕則槓龜,重則受傷,甚至致命。例如,我在第二次的夜間潛水漁獵活動中,才下水沒多久,手電筒就壞了,一個人孤單地漂浮在幾乎完全漆黑的海面上,說不害怕是騙人的,還好有一同潛水的年齡階層級友相助,才得以平安上岸;也曾經在一次潛水漁獵中,聽到級友的呼救聲,在大浪中奮力地與另一位級友將呼救者拖上岸,他因恐懼而慘白的臉我至今印象深刻。更有兩次我在海中與大浪打架,最後不敵,海浪把我的面鏡與隱形眼鏡一併搶走,只好連滾帶爬,在一身是傷的情形下,帶著近視五百度的模糊視力,抱著一顆一顆的礁岩上岸。之後沒多久,我就找了醫生把近視給雷射掉了,就是想要沒有心理壓力地繼續打魚。久而久之,開始逐漸理解了海浪的節奏,學會了算浪以及跟海浪一起跳舞的默契、逐漸看得懂近岸流水跑的方向與力量,也懂得抓住跟著月亮行動的潮水模式、不同的風向與季節造成的海水變化、各種礁岩魚類或水中生物的習性與「性格」、辨別龍蝦公母的方法、選擇下水與上岸的路徑,還有許多部落族人關於海洋的傳統生態知識,例如「海洋坐下來的時候沒有風」的諺語、從都蘭山的雲霧來判斷海水的清澈與否、甚至用數學公式計算某日的退潮時間等等。
圖三:筆者射魚實況(攝影:朱馬克)
透過這幾年來如同中毒般地投入自由潛水打魚,雖然還無法稱得上是高手,但是至少還可以在海中撿些新鮮的海鮮,足夠家人與朋友食用,或跟左鄰右舍交換新鮮蔬菜,或者跟南方的異族交換山產。於是,也自然而然地開始逐漸領悟了部落族人與海洋的關係,以及對於海洋本身的認識。只是同時,也出現了更多的疑惑,想要進一步透過打魚人的身心靈來嘗試理解:例如,我一開始學打魚的時候,老婆不放心,老媽也擔心,但是為何我的級友卻因為身體微恙無法到海中打魚的時候,卻被他的伊娜難過地問為何他都不下海了?顯然這之中有明顯的族群對於海洋的認知界線;又例如部落中喜愛釣魚的幾乎以軍公教為主,但是打魚卻沒有這樣明顯職業別區辨?為何我的階層和上面哥哥的階層,許多人都同樣在準備接任策動組的前幾年,開始大量地結伴下海打魚?為什麼有一種魚(雷氏胡椒雕)會被視為kakita’an no futing(魚的頭目)?為什麼相較於其他國家將魚槍視為休閒用品,在臺灣魚槍卻被列入《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中當作武器來管制(有一次我差點就被海巡隊阿兵哥給抓了)?為什麼鸚哥魚會被族人視為珊瑚礁生態的指標性魚種?為何許多漢人不喜歡吃的倒吊魚卻是阿美族人的珍饈?又例如當代的族人有許多人旅居在外,年輕一輩的還會繼續打魚嗎?如果打魚的文化消失了,族人對於海洋的知識是否也跟著消失或者會有什麼樣的變化?當代將自由潛水打魚視為一種極限運動休閒,那種追求深度和大魚的專業自由潛水打魚者,對於阿美族的打魚文化有何影響?海洋環境的變化以及國家對於海洋的管理政策會如何影響部落族人的社會生活與文化?就部落打魚人的觀點而言,又是如何理解最近十幾年來海中的獵物急遽減少的現象?…等等問題,不勝枚舉。
以上的問題有的在短時間可以獲得解答,但有的卻需要更多的投入與更久的時間來收集資料以進行分析與解釋。不過,自由潛水打魚除了有一定的進入門檻之外,也有保固期限,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年齡。隨著年齡的日漸增長,反應與身體的素質逐漸走下坡的不可逆狀態,我想,終有一天大概就會知道如同失去戀人一般地的感受,突然發現,海洋可能已經不再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