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三期 2018.07
解構與反思,原住民知識青年的人類學探索之路
人類學,或許是考場中的冷門科系,但它卻是一門深具「溫度」的學門。在全球一家、強調多元文化互動與溝通的時代,人類學者強烈的反思性格,反覆拆解檢視每個時代的理論意涵,在各種不同社會的人群中親身探索,理出頭緒,接著轉譯它們,讓各種社會人群彼此也有機會互相理解;簡單來說,人類學是消除人類偏見與歧視的一帖良方。另一方面,當代的人類學也逐漸從過去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不對稱位置走出,歷史上那群曾經的「被殖民者」,如今也有許多人投入當中,回頭凝視著這些過去「被研究」的歷史文獻。
本篇藉由訪談兩位分別來自臺東建和射馬干部落(Kasavakan)及新園卡拉魯然部落(Kadraluljan)的原住民知識份子,藉由他們的生命歷程以及結合人類學研究與社會實踐的經驗,探討人類學學習如何能貢獻在原住民發展。第一位受訪者是人稱「大大」的汪智博,第二位是巫化.巴阿立佑司牧師。身為原住民,在臺東大學南島文化研究所研讀人類學的過程中,他們回顧過去學者對於自身族群的研究,發現角色轉換的趣味,感受特別深刻。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學習人類學知識就像是把自己重新拆解、組合一次,對於事物的邏輯與看法,相較過去顯得更多元多面。
汪智博:「我解構自己,解構到連工作都辭了。」
進入東大南島所就讀前,汪智博已在新聞界工作二十年,現於台灣好基金會服務,並擔任建和部落主席。2012年因部落一起何謂「傳統歌舞」的爭議,決定報考東大南島所。論文研究方向在多方著墨後,著重於公共政策上。
他回憶道:「這個爭議讓當時的我內心起了很大衝突,一方面工作上也覺得堆疊累積到有些貧乏的狀態,所以決定再去進修。」一邊說著,隨手打開電腦,就將研讀期間滿滿的電子筆記與報告分享給筆者。汪智博臉上盡是滿足地說:「那時候每一堂課,每一篇文獻我都盡量讀完寫完,很少漏掉的。工作結束後真的很累,但回到家還是繼續唸到清晨四五點。」多年的新聞工作經驗,讓他跑遍東台灣各地,從平地到深山都有過足跡,可是心裡卻逐漸感覺到自己的不足。
各式各樣的訊息每天都需要處理、報導,這是新聞人的日常。汪智博說,每件新聞都必須嚴格查證,否則很容易招來法律訴訟。雖然記者可以取得很多專家學者的意見與背書,他卻始終認為不夠深入,僅能看見事情的表面。因此當他擔任平面媒體花東召集人時,前往每一個部落,無論先前是否有過採訪經驗,他仍會先在一旁靜靜待著,觀察、訪談,挖掘到一定的深度後,才真正開始報導工作,如同人類學中講究微觀的視角。
圖一:受訪者汪智博
「有一年我去台東採訪莿桐部落的海祭,主祭的耆老告訴其他記者他們在祭拜土地公與海龍王,結果隔天報紙一出來,上面大標題就寫著『阿美族部落祭拜土地公與海龍王』。」汪智博又氣又好笑地說,這樣錯了嗎?錯了。但是又沒錯呀!耆老的確是這樣說的。所以到底錯在哪裡?原因就在於記者不瞭解背後的文化脈絡,受訪耆老並不擅長使用中文,無法精準的選擇詞彙來描述阿美語所代表的意涵。從這個案例,我們可以看見新聞工作對於採訪深度做足與否的重要性,而這部份,在人類學知識裡深刻地領會到。
「所以我說新聞的東西很多是非常表面的,尤其是現在的新聞,即時性要有,照片、影片也要有,變成我們同時要去做這麼多東西的紀錄,一手拿相機一手拿錄影機,這對我來說已經失真了,太可怕了!」在不斷追求時效、圖片、影片,甚至連臉書動態都能成為新聞的時代,終究讓一邊工作一邊唸書的他,於2015年萌生退意。他笑著說:「我常常說我自己是loser,是逃兵。總之現在媒體的速度變快了,厚度卻變薄了。」對於現在的新聞環境,他沒有絲毫留戀。
探索人類學的路途,汪智博以「把自己洗過一遍」來形容,對於人生做了相當大程度的解構。離開媒體工作後,他繼續完成碩士學位,畢業後並沒有回到新聞界工作,而是在充滿歌聲的臺東鐵花村擔任總幹事。部落主席的身份使得生活緊緊與部落聯繫在一起,而起初那件讓他決定報考的爭議事件,已在課堂與無數的文獻中找尋到解答。最後,他認為人類學知識的探索,能夠不斷觸發過去對於新聞工作與當前部落事務的反思,「當它變成實際的東西的時候,它會變成學問的基礎。」經由身體力行的實踐,將學問轉化為腦內的穩固基礎。
巫化.巴阿立佑司:「知道自己是誰,就更有站起來的力量。」
第二位受訪者巫化.巴阿立佑司牧師,是東大南島所2004年第二屆的「元老級」學姊,起初同樣帶著急欲尋求的問題而踏入人類學領域。在這之前,她仍在美國攻讀神學院碩士學位,聊起這段回憶,絲毫沒有模糊地說:「就是一直很想暸解自己的母體(排灣)文化,但是神學院並沒有辦法給我。」這樣的渴求,讓她心裡始終有著「不完整」的感覺。碰巧的是,就在快回國之際,東大南島所籌備處設立的消息傳來,她眼睛一亮,心想:「這就是我要的。」
圖二:受訪者巫化.巴阿立佑司
雖然在部落成長,但是卻沒有辦法深入地理解排灣族文化。她說,因為漢化得早,無論是生活方式、飲食、宗教,幾乎已與平地人無異,雖然長輩會分享關於部落的知識,但是並沒有被「常態性」的持續教導。過去一直擔任基督教神職人員的她,排灣族的pulingaw(巫化牧師將之稱為「靈媒」)特別吸引她的心靈,所以打從一開始,就鎖定了論文研究的主題。「另一部分我也想找上帝,看看能不能跟西方的基督信仰有一個對話或連結。」兩者不同的神觀,引起她很大的興趣。
pulingaw(靈媒)對巫化牧師而言並非是一種祖靈信仰,反倒更像是一種緬懷、一種追溯。在閱讀文獻與田野工作期間,她開始去理解pulingaw於儀式中所說的話。「基督信仰的根源是聖經,Paiwan最重要的就是pulingaw的語言。」雖然部落過去對於這部分有著許多禁忌,但嚴重的文化斷層,使現在有志學習的族人相對地容易親近。
她深刻地說:「pulingaw所說的話,裡面除了儀式的流程,還包含了很多很多關於部落的歷史,像是族人從哪裡來,過去的頭目是誰等等…...。」在田野期間,巫化牧師時常驚嘆著即使沒有文字,也能夠憑藉著語言,世代地將儀式流程完整傳承下來,而其中關於部落歷史的話語,是她將之稱為緬懷、追溯,而並非祖靈信仰相當關鍵的一點。
「另一方面也是語言轉譯的問題,中文的意義並不等於母語中所表示的意思。所以回到老人家說的,他們不是說這是信仰,而是『慣習』。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從字根去理解,所以有這樣的反省跟對話。」這是她在人類學中探討排灣族pulingaw相當重要的收穫。
那目前在部落事務上呢?談起擔任新園卡拉魯然部落主席的職務,她自信地說,人類學的知識探索讓她「知道自己是誰」,所以能夠接受更多挑戰。當部落裡各種事件、問題不斷迎面而來的時候,這些學習是很大的幫助。2015年新園里養雞場的抗議事件,是巫化牧師與部落緊密連繫在一起的時刻,也是促使2016年擔起部落主席職務,甚至是決定參選台東市第十二屆平地原住民市民代表的重要開端。這場運動,部落族人、里民及參與此事的各方朋友們,在經過整整五個月的抗爭後,成功地促使台東縣政府制定相關規範,阻擋了養雞場的設立。期間發起了走街、音樂會等不同的抗議形式,是部落相當重要的一次經驗。
「從前我的想法是很上面的(腦袋),但現在我是很close down的,是踩在土地上的。」巫化牧師開心地說著。
知識的實踐
人類學的反思性格,在二人的訪談中清晰可見。汪智博目前在鐵花村致力於台東音樂場景的推廣,企劃各式各樣的活動,就是為了培養在地音樂創作人才,甚至思考著進場票價如何也讓台東的孩子有能力進場聆聽;而巫化.巴阿立佑司牧師因養雞場抗議事件的成功,期盼能透過公職來爭取更有益於部落族人的法案條例,也是將獲得的知識實際應用於公共事務上的一種挑戰。
筆者後記
臺北到臺東,大概是目前台灣主流社會認知下「城市」對「鄉村」的最佳寫照之一。拜鐵路電氣化之賜,現在搭乘台鐵列車只需四個鐘頭即可從臺北抵達臺東,回想兒時回花蓮鳳林老家一趟,還得拖著行李轉一兩班列車。只是地理距離拉近了,社會距離卻仍進展緩慢,「花東」依然是許多城市人心中的窮鄉僻壤,又或是以一詞「後花園」蔽之,彷彿十幾二十年來,花東依然是那青年外流、人口嚴重凋零的地方,從未改變過。
但日常周遭的景象總是特別深刻。這一年半在臺東唸書生活的時光,遇見了許多在地青年,有的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有的到異地求學工作後歸來,現在用自己擅長的技能知識,在部落、社區裡工作。工作不僅為了謀求生計,更帶著對於家鄉未來的期待及深切責任感。夜深人靜時,火塘邊總是圍繞著關心家鄉未來的話題,在揶揄調侃中,互相給予支持的力量。
地理距離不再那麼遙遠了,但我們準備好更深入地認識臺東了嗎?放下心中的刻板印象,我們其實可以仔細地探訪這裡的人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