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在移動與「移動的人群」間感受生活與生存

在移動與「移動的人群」間感受生活與生存

在移動與「移動的人群」間感受生活與生存

劉堉珊/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東南亞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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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倪匡‧外星人‧考古‧到流亡藏人的國族敍事與身分認同


我從大學就開始念人類學了。進入大學前,因國、高中時期沈迷倪匡小說,原本立志要成為一個精通多種語言、擁有多文化知識、到處行走的人。準備入學推甄時,在學校圖書館翻閱了馬雅金字塔的書籍,當時的我,心心念念要證明馬雅文化是由外星人所建立的(還記得面試時,其中一位老師告訴我,去馬雅考古是可行的,但要證明是由外星人建立的,可能不是那麼容易…)。就讀人類學系期間,想當然耳我選擇了考古田野。然而,兩週考古田野只跟泥土為伍的「規律」生活,讓我開始發現,與「人」互動及對話的田野過程,好像比較有趣。於是,在大學畢業後,我從考古轉向文化。研究所階段所展開的論文主題,是關於印度流亡藏人國族敘事與身分認同的研究。


脫去「國家」框架,重新思考無國籍者的越界移動


博士論文田野期間,我總是會在田野地遇到自其他國家返回印度過節的年輕藏人,也時常在談話間聽聞年輕世代想要離開印度、到其他國家的想望。還記得每次聽到這樣的談話,我總會很自然地把這個現象類比於常在台灣社會看到的,「想要移居美國」、追求某種更「高階」與「高等」生活環境的人們。有一次,在與幾個藏人青年的談話中,我忍不住詢問,為何這麼多年輕人想盡辦法要離開印度、移居國外(“foreign country”)?印度不好嗎?是為了要成為「美國人」、「加拿大人」或「澳洲人」嗎?沒想到,這個問題卻換來了大家有些激動的回應。其中一位藏人青年馬上表示:「你們這些有國家的人是無法了解的,我們不像你們生下來就有國家、有護照,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另一位年紀稍長的藏人則是先糾正了我關於“foreign country”的說法,他向我解釋,對藏人而言,當今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是所謂的「異國」(foreign countries),即使是他們出生、長大的印度。他表示,他們在這裡不是公民,印度也不是他們的國家,藏人唯一認可屬於的國家是圖博(Tibet),但現在已被它國佔領。因此,藏人不論是繼續居住在印度,或移動到其他國家,都只是在眾多不屬於自己的國家中,「選擇」一個可以安頓身分、讓自己與下一代擁有比較好生活的地方。


這段談話點出了藏人難民在印度的身分與生活狀態,以及多年來,藏人即使陸續從南亞移動到其他國家、取得其他國家的公民身分,他們對生來即失落的國家(圖博),以及作為一個永遠「沒有國家的人」的身分認知。我在當時的田野中,才逐漸發現,原來出生在印度的藏人,無法成為印度的公民。換句話說,他們出生就是不在任何國家分類中的無國籍者,印度政府則是直接將他們歸類於「外國人」(沒有國籍身分的「外國人」)。也因此,一般的藏人要進行跨國移動,是非常困難的。他們所持有的旅行文件,是印度政府核發的Identity Certificate(見圖1),這個有著不同於一般護照名稱的證件,不但非常難申請簽證,也會在他們移動時遭遇質疑。少數能夠在國際間移動的藏人(如,學生、僧侶、流亡政府的公務員等),在進出他國的邊境檢查哨時,常會被攔下來,他們總是要不斷解釋自己是誰、為什麼沒有國籍、為什麼持有這個不同於多數一般人的身分證件。


上述原本只是茶餘飯後的閒聊,在當時如同當頭棒喝,讓我驚覺自己應該脫下「國家」的框架,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重新理解出生即無國籍者,對於生活「國家」的選擇以及公民身分的追求。我在完成博士論文後,因而開始關注藏人生活在印度的身分際遇,以及那些努力達成跨國移動、追求生存「身分」的人們。這段談話也在這幾年來,時時刻刻提醒著我,不要太快從「國家」的角度,去評斷跨境移動者的對與錯、好與壞。

<p>圖一 印度藏人難民的旅行證件(作者攝)</p>

圖一 印度藏人難民的旅行證件(作者攝)

從村落、單點式的田野到「移動」的田野:藏人難民的跨國遷移


我在完成博士論文回到台灣後,從博士後的客家研究,到進入暨大東南亞學系,研究主題也不斷變化。除了正在拓展中的東南亞客家/華人及族群研究,也終於在畢業後的幾年間,開啟了我博士論文研究的延伸議題:自印度遷移至歐洲法國的藏人難民。如同前述,這是一個我在博士論文階段就逐漸累積興趣、非常想更深入理解的現象。雖如此,我對於自己的觀察,以及這個議題是否具有意義、值得論述,在一開始其實相當不確定。尤其,當時的研究中甚少(幾乎沒有)與此現象相關的討論,也讓我好幾次自我懷疑這個主題是否具有可行性。我想,對於一個剛完成博士論文、開始需要獨當一面拓展新的研究議題的研究者,或許不少人都曾經歷過這個階段。不同於研究所時,有指導老師可以給予建議,或是協助釐清在材料中迷失、混亂的書寫方向,畢業後則是進入了必須自己發掘議題、評估可行性的過程。再者,要開啟一個新的田野調查,對於畢業後還在尋找工作、或才開始新工作的研究者,有限的時間與經費也是相當大的挑戰。


2016年的夏天,我趁著工作轉換的空擋,去了北歐參加研討會,也藉著這個機會,規劃了一趟法國之旅。除了拜訪博士論文田野時的友人(這位朋友在我撰寫博士論文期間移居法國巴黎,也在後來成為我藏人跨國遷移研究的重要報導人之一),主要是希望用「先行性田野」的心態,實地評估一下藏人跨國移動的議題,是否具有可深入探究的意義。然而,這個只有短短幾週的行程,到最後其實充滿挫折。我逐漸發現,這個議題所牽涉到的相關對象,與過去博士論文的田野相當不同:他們不是聚居在相對明確的聚落或社區中,而是散居在城市的各處、甚至外圍與周邊地帶;再加上,不少人忙碌於工作,因此要認識、相約見面,甚至「參與」他們的生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此之外,我的時間也非常有限,我必須在僅有的時間內,「掌握一些什麼」,「確認」該研究議題的可行性。不同於過去博士論文的田野時,我有好幾個月到一年(以上)的時間,可以在逐漸適應與調整的生活步調中,從瑣瑣碎碎的觀察、學習與參與,一點一滴累積對周遭事物與人群的理解。


當那一趟法國的旅程開始倒數即將結束之時,我每天都在焦慮為什麼毫無進展。不但當時拜訪的幾位藏人朋友,無法理解為何我對他們來到法國的生活有興趣(對他們而言,在藏人聚落研究文化傳承與宗教相關的議題,似乎更有意義),我也開始質疑自己,藏人跨國遷移的議題是否與一般的移民研究沒有太大差異,只是在族群與文化的身分上不同罷了。挫折與焦慮不斷累積,我到後來只好告訴自己,這一趟旅程的目的只是參加研討會,研討會已經結束,多出來的巴黎之行,只是作為新工作開始前讓自己放空、休息的階段而已。於是我決定放棄「尋找什麼」,而是好好度假,沒有目的地享受與朋友一家的日常生活。


誰知,就在離開前的一頓晚餐中,我終於看到了除了放空之外、此行的另一個意義。拜訪的藏人朋友在那頓晚餐時,忽然談起自己與伴侶來到巴黎的詳細過程,包括家中父母的態度,以及初到巴黎時,兩人語言不通、如何摸索適應、如何排隊註冊難民庇護的申請過程,還有兩人如何與其他新認識的藏人朋友,探索這個城市以及這個國家的心路歷程。這段延續到半夜的談話,讓我忽然發現,出生即為難民的藏人第二代,在這個新的移居社會,才第一次經歷到,如何把自己作為難民的身分安放到國家的體制中。這些在印度出生、成長的藏人難民,第一次踏上的跨國移動之旅,以及進入法國社會後,開始學習、認知的,作為藏人與難民的身分意義,對這一代的年輕藏人而言,是一個既普遍又特別的生命歷程。好像每個人都在談論,每個人都有認識的人正在經歷這樣的移動與身分安置,但每個人的故事又都不同。這個長程移動的過程,不只充滿變數與未知,也不斷碰撞著每個行動者對自我身分的重新認識。


我認為這樣的移動故事是有意義的。這些經歷不但衝撞著我對移動與身分框架的想像,也讓我意識到,新一代藏人難民正在發展的故事,它們既獨特又普遍。不論是在法國或其他移居的國家,這些在新的社會中逐步安置自我身分與生活細節的過程,也正在形塑著當代藏人對自我認知、流離的敘事。雖然已經要離開了,但總算是在這次晚餐的談話中,讓我看到了追尋這些故事的意義,以及展開這個主題研究的可能性。我也在回到台灣後不久,將這個想法轉化成研究計畫,開啟了2018-2022針對法國藏人難民的田野調查。

在東南亞學系與印尼結緣


進入暨大東南亞學系後,發展「東南亞研究」成為某種無法迴避的義務。展開一個全新的田野令人期待,但要從哪裡開始?我完全沒有頭緒。事實證明,很多時候,我們會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機緣下,開始認識一個地方、開始對某些區域與議題產生連結與興趣。


在大學志工服務的計畫中認識亞齊


2019年的夏天,我因為協助同學申請教育部新南向學海築夢計畫,作為他們到印尼亞齊完全中學Sekolah Sukma Bangsa進行語言(中文)教學與文化交流的指導老師,因而有機會拜訪亞齊。對於只去過一次中爪哇的我,這是一個全新的體驗。當時的自己,只知道班達亞齊居住著一些華人,以及亞齊曾經有數十年間處於與印尼雅加達政府的衝突、曾經在2004年底經歷過非常嚴重的海嘯。


這一趟旅行,雖然只有短短兩週,但是在與該校多位老師的談話中(以及跟隨著他們拜訪周邊歷史古蹟的過程中),我初步認識了印尼(以及亞齊)學校教育的制度與課程架構,也聽到了他們在自由亞齊運動抗爭期間的生活、海嘯帶來的影響。當然,也從這些多數都在亞齊土生土長的教職員身上,了解了亞齊學生們畢業後的大學選擇,以及在亞齊居住的不同族群。拜訪期間因正逢宰牲節(EI’d Al-Adaha),我不但走訪了宰牲節前亞齊特有的‘meugang’肉市集,也有機會一睹宰牲儀式(Qurban)(不過,宰牲儀式視覺與嗅覺的震撼實在太深刻,讓我有好幾個月的時間,都無法吃下任何牛肉與羊肉料理……)。當時陪同我的兩位學校職員,一位來自中爪哇的Tegal,另一位則來自蘇門答臘的Padang,兩人都非亞齊人,也因而與我分享了許多她們眼中亞齊與印尼其他省份的差異。


第一次的亞齊之旅,我並沒有帶著太多的想法,完全是在輕鬆、隨意的心情下完成。當時只是想著,或許這是一個可以發展新的田野的起點,但總覺得,可以等2020年再好好思索與規劃。誰知,COVID-19的疫情在2020年迅速蔓延全球,接下來三年多的時間,多數的我們,都無法(也不敢)進行跨國移動。直到2023年,我才再度因為學海築夢的志工計畫,有了第二次亞齊之行。

<p>圖二 跨文化服務學校中的課程活動(Bireuen, 2019, 作者攝)</p>

圖二 跨文化服務學校中的課程活動(Bireuen, 2019, 作者攝)

<p>圖三 跨文化服務學校中的課程活動(Bireuen, 2019, 作者攝)</p>

圖三 跨文化服務學校中的課程活動(Bireuen, 2019, 作者攝)

<p>圖四 Meugang 市集(Bireuen, 2019, 作者攝)</p>

圖四 Meugang 市集(Bireuen, 2019, 作者攝)

「為什麼會來亞齊?你們不怕『山軍』嗎?」


經歷了三年多疫情的影響,我在2023年暑假,才終於又有了拜訪亞齊的機會。這一次的旅程,除了再度作為同學志工服務的指導老師,我最重要的目的,是希望對在此可能展開的田野,進行評估。非常幸運的是,在幾個華人朋友的協助下,我在班達亞齊的短短幾天,每天都有滿滿的行程。他們帶我拜訪了當地的華人廟宇以及客屬基金會,大家除了熱情好客,也總是非常好奇為什麼台灣的學生與老師會到這麼遠的地方來,甚至到華人並不多的亞齊學校進行志工服務。其中,也有長輩直接提出,你們知道這裡有「山軍」(許多華人對過去自由亞齊運動的游擊隊的稱呼)嗎?同學都不怕嗎?這一趟的亞齊之旅,讓我有更多的時間與機會,從幾個華人朋友的角度,好好瞭解班達亞齊。除此,也因為此行同學們的志工服務,包含了合作學校在亞齊三個城市的分校,我因而有機會走訪了不同城市,從各分校教職員們的視角與參與同學的經驗中,感受它們不同的特色、特產與景觀。


這是一個還在發展中的田野,會長成什麼模樣,會擴展出什麼樣的人際連結,都還是未知數。然而,兩趟的亞齊之行,讓我有機會從好幾個非常不同的角度與經驗,慢慢認識這個地方以及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發展一個新的田野並不容易,當過去的田野逐漸變成自己的一部分,成為可以順手捻來,自然、會心地「理解」些什麼的狀態,新的田野總是帶著還在摸索中的距離感,很多事情在非常用力、努力的詢問與探知後,仍會有種只看到了表面的無力感。除此,當工作的時間被學期切割,能夠進行田野的時間也變得有限,要如何在短暫的行程中,獲得最多的收穫,變成現在田野最令人焦慮的事情。然而,我仍然認為,很多時候,從一個沒有目的(不刻意找尋什麼、也不預設任何進度)的心情作為開始,才能讓自己張開所有的觸角,接收所有可能紛雜的資訊,好好認識每一個遇到的人。然後,在這個可能很慢、需要透過多次到訪逐步累積的過程中,建立自己與這個地方的人、事、物互動的模式與熟悉感。

<p>圖五 班達亞齊的華人早市(2023, 作者攝)</p>

圖五 班達亞齊的華人早市(2023, 作者攝)

<p>圖五 班達亞齊的華人早市(2023, 作者攝)</p>

圖五 班達亞齊的華人早市(2023, 作者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