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人類學生涯中的詩語

林志興|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


玩弄文字是我個人小小的興趣,是非常獨白的遊戲,透過文字的選擇與排列,試著捕捉我自己心靈裡的一些感觸,那些非常主觀的感觸。這些感觸偶會引起其他人的共鳴,但和人類學表述引起他人共鳴的方式不同。我回顧生涯,「詩興」大發的時間不多,第一階段應該是1986到1991年我尚未就讀碩士學位期間,那時頗有「以文興族」之志。其次是在2017年6月中旬之後,臥病在床,身苦而心無聊,所以詩心又動。這兩個時段,有個特點,都是我比較沒有「學術壓力」的時刻。當然,前述期間之外,漫漫歲月也斷斷續續零零星星地寫了一些自我陶醉的作品。對,自我陶醉是我寫詩的動能之一。


詩與人類學,一個抒情,一個論理,好像沒有交集可以連結,不過,人類學中卻早有「文學人類學」。但,可笑的是,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寫詩和人類學之間的關係。由於主編和總編的敦促,我才被迫認真思考這兩者之間的關連,才由人類學家IvanBrady的論文中驚訝地認識人類學竟然與詩學有多重且深的關係,更由其人類學史的回顧中了解竟然有那麼多大師對此領域產生貢獻。若我早知道詩與人類學的這種學理關係,我保證寫不出詩來,也絕對不會走入寫詩領域。


同樣是寫字,也不過就是寫的好,寫的壞的問題而已嘛,為什麼寫不出來呢?我陷入思考與反省後,得了一個非常個人經驗的意見。我的面前浮現了一個意像。有詩情時候的我,總是一個人遊山玩水,或是一個人獨坐竹林下小酌,享受一個人的那種美好感覺。但是,要換成一種「學」來看詩,或是探討它與人類學的關係時,那就辛苦了!因為「為學」就像是要準備一場盛大的會議或豪宴一般,非要請到相關的重量級人士到場加持不可,還要邀請他們一一致詞,就相關議題發表高論,缺一不可。若今人不夠,還必要邀請古人降臨,才能開席。這盛宴要獲得大家的肯定與掌聲,還真不容易,你又非得要把每一位請來上席的大人物的脾性與口味掌握的恰到好處,才可能交織出一些難得的讚聲。在這點上,我常嘆裡子與面子均不夠,動員無力,又廚藝不佳,請不出諸聖諸賢。


所以,寫詩,對我來說,純粹是在個人的世界裡玩的個人興趣與遊戲。但是,或因從事人類學生涯多年,我的生活主題與人類學事務已糾纏不清,所以,做為抒情工具的詩作,難免會在生涯過程中留下一些與人類學事務有關的註腳,因此產生或疏或密的關連。我試著以人類學領域分析的方法,自我解剖一番,覺得我的「詩書寫」大致上可以分成「族韻鄉情」(註1),「生活感懷」和「公務作品」等三類。第一種寫作多與族群認同情懷或原住民議題的詠嘆有關。第二種則為個人生活感懷或妙想的記述。最後一種作品很少,但是我檢視過去塗鴨之作裡,居然有數篇主題與史前館的工作有關。其中有一篇「卑南遺址」在1991年還得過一座「第一屆山胞文學獎-詩組」的季軍獎(註2)。


總的來看,我個人的詩作和人類學的關係並不直接,更掛不上「學術貢獻」的號。但因生涯之故,不論是族韻鄉情,或是個人感懷,或多或少都和我的人類學生活小小牽連一下。比如說,外界最熟悉的幾個譜成歌曲的作品〈鄉愁〉,〈穿上彩虹衣〉,〈我們是同胞〉,〈走活傳統〉(又名:〈神話〉),除了我個人對原住民處境的感懷之外,我自己覺得與我曾修習人類學有密切的關係。另外,在後期的詩作中,我漸漸喜歡嚐試應用原住民神話傳說或是文化要素入詩,試圖把這些要素典故化,應該也和修習人類學的背景有關,特別是和閱讀民族誌資料及人類學素養有關。


若說要由我那一堆筆記雜作中,找到與人類學「應用」有直接關連的詩作,我只在「個人感懷」類諸作中找到了三篇!有趣的是,這三篇創作均與日本人類學者有關。兩首是為記念人類學前輩馬淵東一先生而寫的〈悼馬淵東一先生〉和〈向山林深處追憶你的典範〉。第三首則是為年輕的人類學者石垣直所寫的作品。


〈悼馬淵東一先生〉寫於2000年8月29日,那ㄧ天正是馬淵東一先生逝世13週年的忌日。據說日本人特別重視第13年忌日的掃墓(註3),過了這一年,就不需要年年再回來掃墓了。為此,日本方面來了許多學者,而我有幸恭逢盛會。不知何故,前一個晚上,我心有所感,深夜寫下了這一首小詩。次日在墓前行祭之際,我探詢可否朗讀,未料竟成相機之焦,誦讀之後,以火焚獻於墓前。而該詩被笠原政治教授收到他的記念文中(由宮崗真央子教授翻成日文)(註4),於是被日本學界所知。曾有一長者因讀到此詩,透過台東農工退休的傅清順校長,欲迢迢由日本來會我,後來得知我不過是40餘歲的毛頭小子而作罷。


2009政大民族學系舉辦「第二屆台日原住民族研究論壇」,在台東的史前館舉行,逢馬淵東ㄧ先生百歲冥誕,該論壇同時記念之。馬淵先生公子馬淵悟教授及其眾弟子,分由日本各地匯聚而來。主辦單位政大林修澈教授等諸老師,均「戲問」要不要再來一首詩,為此,我又寫了一首〈向山林深處追憶你的典範〉(詩文及山西弘郎之譯稿附於文後)(註5),先朗讀於大會閉幕式之前,後又於會後探訪墓園之際,再朗讀於墓前。我沒料到當年秋冬之際,我到沖繩做田野,正好遇上當地民俗學界年度聚會,有成員曾参加台東之會,堅邀我再次朗讀,我謝之以無日文稿,但她說唸中文就好,我只好獻醜,卻收到比預期還熱烈的掌聲!同年,我另寫了一首〈獻給石垣與布農的愛〉(註6)。出生日本沖繩的石垣直先生研究台灣原住民議題多年,並在布農族中找到真愛(他的另一半是名歌手王宏恩的妹妹),他們的故事勾起了我的詩興。在這首詩作之中,我試圖營造兩地神話的對語,但是,擔心讀友有「文化障礙」,所以做了不少註解,也許有人會覺得是畫蛇添足之舉。


主編張育綺小姐奉總編輯之命來邀「詩學與人類學的應用」之文,提筆之際發現題中有兩個「學」字,著實壓得我一段時間喘不過氣來。最後,自思不能依他們之意,論出可以「成學」之物,只好掛出自己的拙作,野人獻曝一番,遺笑方家了,請大家多多包涵!

*註解:

1. 我用了這個詞,做為我第一本詩稿的副標題,顯示了早期詩作的取向。

2. 本篇原參加 1991 年行政院文建會第一屆山胞文藝獎,後來收在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出版(2001),本人主編的《山海文薈 》,頁 61-63 中。

3. 馬淵東一先生生前即囑咐要將部份骨灰埋葬於台灣,最好能接近他最喜歡的布農地區,但墓地難求,又擔心違反台灣法令,所以,後來葬於池上「高家墓園」之中。池上大埔阿美族的高家,是馬淵東一先生的至交,他們家的墓園就在靠近有布農族居住的海端鄉廣原村,也算是一償其願了。有興趣了解馬淵東一與池上高家關係的讀者可以參考《原教界》第 30 期,有多篇相關文章。

4. 笠原政治撰(2000)〈馬淵東一先生の墓前に集う〉(相聚於馬淵東一先生之墓前)。收在日本順益台灣原住民研究會編《台灣原住民研究》第 5 號:245-249。

5. 本詩後來刊載於 2009 年《原教界》第 30 期之封底。

6. 本詩後來收在山海雜誌社 2011 年出版,林宜妙主編的《我在圖書館找一本酒 :2010 台灣原住民文學作家筆會文選》,頁 50-53。

悼馬淵東一先生


在書中認識您

從您認識祖先

您的容顏依然矇矓

生前異邦之地

死後魂住之鄕

您的影姿恒留池上


遺憾無緣當世請益

謹以浮酒聊熄殘念

想您的靈魂正與我的祖靈

相宴天國之中


2000 年 8 月 29 日 林志興敬上

向山林深處追憶你的典範


Agilasay Pakawyan( 林志興 )


聽說你是一位怪人

不修邊幅

不屑世俗

千山獨行

在身後瀟灑遺下

「馬耳東風」一語

似啓 似警 似嘲 似諷


叫後生小子們

猜不盡你的用意


聽說不少你的狂狷佚事

留在田野

留在後輩的口中

成為新的傳說

逸出你嚴肅的學術著作

在我的心裡發光


是什麼力量把你引入

被視為蠻荒的異域?

是最文明的學術

還是最真誠的原始?


爾今

來自遙遠北國的故鄕 有一群人 

自永眠長臥的土地 也有一群人

你的一百相聚紀念


他們

張起馬耳

聆聽東風

向山林深處

追憶你的典範

山林の奥深くにあなたのパラダイムを追憶する


山西弘郎譯 2009.8.18


あなたは変わり者だと聞く

風貌を変えることなく

世間を気にすることなく

山々を一人で駆けてゆく

後ろにさりげなく

「馬耳東風」の一語を帯びて

啓発するように 警告するように

あざ笑うように からかうように

後から来る後輩たちは

あなたの意図を探って止まない


あなたの奇想天外な逸話は少なくない

フィールドに残り

また後輩の口を通して

新しい伝説になっている

卓越したあなたの厳粛な学術著作は

私の中で光を放っている


何の力があなたを

荒野の異域に引寄せるのか?

最も進んだ学問か

それとも最も真正の原始なのか?


今ここに

遥か遠い北国の故郷から 人々が

永眠し横たわる地からも 人々が

同じあなたの百年を記念するため


彼らは

馬耳をピンと張って

東風に耳を傾ける

山林の奥深くに

あなたのパラダイムを追憶する

獻給石垣與布農的愛


卑南族 Agilasay Pakawyan 林志興

2009/9/19 晨 10:00 完成初稿(註1)

2009/9/20 11:30 二修


你從北方來

我在南方候

隔渺渺的東海波濤

我們遙遙相望已數千年


你那方似我們布農傳說中英雄射日的天涯(註2)

而我這裡聽說似你們神話源起的阿摩彌姑(註3)


你為魂縈夢中的傳說南來

尋求那沉積了千年以上的情緣

我是等待英雄歸來的布農女兒

癡情盼望神話般的愛情故事


你終於為我圍上了一方小小的石垣(註4)

求我共渡一生

面對八重山(註5)波波直直跨海湧來的熱情

我能說布農(註6)嗎?


你儂我儂

特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滄海可枯

堅石可爛此愛此情 永遠不逾(註7)


你從北方來

我在南方候

隔渺渺的東海波濤

我們已遙遙相望數千年


*註解:

1. 2009年9月中旬到沖繩做論文研究資料收集,友人閃耀華小姐將此地琉球新報的報導送給我閱讀,原來是一篇訪問石垣直先生的報導,講述8月26-28日政治大學原住民教育中心,在台東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召開的「馬淵東一先生百年冥誕記念研討會」的事。閱完石垣先生的報導,想起他對我說今年將要與論文田野地的布農族小姐成婚,希望屆時我能參加。我一時心血來潮,也許人正好在沖繩之故,就試寫下這首詩來,準備有機會參加婚禮的時候能夠獻上。後來於2010年元旦收到石垣直先生邀請參加同年1月9日在新娘王雅玲家舉行婚禮的邀請,我特寄上此詩祝賀。


2. 居住在中央山脈的台灣原住民各族群都傳說,過去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就已經有了溫暖化的生態問題,因為天上忽然出現了兩個太陽,熱得讓人無法生活,所以全體住民決定派遣英雄攜弓帶箭,再背上兒子跨越重重的山脈到達東海天涯之畔去射日,路程遙遠,直到兒子長大才抵達,幾經戰鬥才完成世紀任務,射下一日化為月亮,讓世界恢復正常。當兒子循著父親播下的橘子的種子回到幼時就離開的故鄉時,受到人們英雄式的歡迎。


3. 阿摩彌姑(アマミキユ發音比較接近「阿麻米久」或「阿麻米酒」)是琉球傳說中的創世女神(男神叫做シネリキユ發音接近「喜內力酒」)。阿摩彌姑女神是儀禮與農作的創造者。沖繩人傳說創世的始姐是來自天上,也傳說來自外海,所以通常都到海邊或向海邊行祭祀之禮。


4. 「石垣」是男主角石垣直先生的姓,也是他出生島嶼的島名,而沖繩,特別是石垣島吧,傳統居家建築,家家戶戶都喜歡用珊瑚礁圍成石牆。在中文,石垣就是石牆的意思,相信男主角能夠打造一戶有堅實圍牆的宅院,讓女主角安適幸福的居住其中。


5. 「八重山」是沖繩的地名,指沖繩西南方最靠近台灣東部的群島地區,因為有很多島嶼(石垣是其中一座比較大的島嶼),一重山、二重山、三重山......不足以形容,就以八重山來形容。該地偏居日本國最南最西的位置,但是,卻是最貼近台灣的地方。可惜!他們的山最高才五百多公尺高,所以數千年來都沒有看到對方,要不然早就是親戚了。


6. 這裡筆者故意轉成原住民口音,但願讀者能會心。


7. 本段引用李抱忱譜曲改寫之詞,原為元朝女詩人管道昇(1262 年- 1319 年)之〈我儂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