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塑一個「我們」:球賽中球迷主體的初探
鍾一銘/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碩士生
在現代人口密度相當高的都市叢林中,我們每天如此靠近地生活在一起,但卻對彼此不甚熟悉,在滿街的人潮中孤身一人地感到寂寞。我們為了未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工作,但工作卻從手段變成了目的,日復一日的被禁錮在上司與客戶間,理想中的好生活則永遠停留在模糊的遠方。在身陷被孤寂與壓力籠罩的囹圄之中,我們需要一把鑰匙,一把能夠打開牢籠並卸下現實生活枷鎖的鑰匙,讓壓力能夠釋放、情感得到抒發,並再次找回屬於這個世界的意義,讓我們向更美好的生活理想繼續前進。
「進球當然會超嗨,而且現場的好處就是可以一直嗆對手。我們觀眾可以同一個鼻孔出氣,這樣感覺很爽。這是現場看球的優點,在家看是沒辦法的,你只能對電視罵。」
上面這段文字是作者在寶島夢想家的主場館彰化縣立體育館中, 與球迷聊天的訪談紀錄。當時主場球隊寶島夢想家正在與來自其他國家城市的客隊進行例行賽事。比賽打得如火如荼,伴隨著比賽緊湊節奏與球員來回攻防,在DJ以麥克風大聲帶動之下,全場歡呼聲不斷,快要將彰化縣立體育館的屋頂掀開來。

正式比賽場面。
這樣的球賽熱鬧場景,在現代生活之中似乎已成為相當明顯的社會現象。在當今世界中不論哪個地區、哪個國家,其中的大城市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職業運動賽事聯盟。不管是該城市在地的球隊於自家主場館迎戰來自外地的客隊,或是在市中心的體育館中有兩支不同的職業球隊互相競技,居民與球迷們能夠在平常無聊的日復一日上下班後,呼朋引伴在晚上或週末買票進體育館看比賽,享受場中的燈光、音樂與表演,全力支持所在城市或是自己喜歡的球隊,浸淫在全場激情、歡騰、緊張或失落的氛圍當中。藉由買票進場,讓場內全部人都掛上了一個新的身份:球迷。這個身份使得平日獨自面對工作與生活帶來的巨大壓力的人們,能夠將對同事或上司所忍耐囤積的情緒以及無處可發洩的工作壓力,在全場沒有身份分別、階級差距與目標共同一致的職業運動賽事中,得到釋放的機會。
競爭與對抗:球賽時間
「寶島夢想家1號球員抄截,一條龍飛身上籃!」現場DJ大聲的播報著。「嗶嗶嗶嗶嗶!」一秒過後是裁判又急又響亮的連續哨音,而裁判急忙奔向球員之間,將手指向敵隊的5號回防球員示意他犯規。「Boo!」緊接著的是全場一陣觀眾低沈的噓聲與倒喝采,因為敵隊5號球員追防快攻球員時,針對球員身體進行惡意犯規,夢想家球員陳昱翰直接從空中被撂倒在地,上半場累積起的火氣與摩擦來到最高點,兩方球員的衝突一觸即發。
執法裁判用瘦小的身體擋在一群高壯的球員之間,而敵隊5號球員無視裁判勸阻,主動上前挑釁、用胸膛對撞主隊球員,造成場上衝突。而觀眾席上的球迷們即使不在場上,也同仇敵愾的對敵隊報以各種謾罵聲與噓聲。其中除了各種低沈的長音「Boo」聲之外,也有不少球迷對著對敵隊大喊「Getout!」,甚至有比較接近球場的球迷則對敵方比出各種肢體動作。而現場DJ則用麥克風不斷的帶領主場球迷竭力地呼喊:「夢想家,加油!夢想家,加油!」來提振我方士氣,讓大家對主隊球員給予掌聲,鼓勵他的拼戰精神,並藉由主場觀眾的共同行動來壓倒對方的士氣。而最後裁判判決將出手挑釁的敵隊球員驅逐出場。
以上場景是於2017年底寶島夢想家隊在主場館的比賽中所發生的事件,當時比賽只進行到了一半,但好像我們已經戰勝了比賽、正義得以伸張似的,全場觀眾歡呼聲沸騰到最高點,起立搖旗揮旗、鼓掌吶喊。在這樣的氣氛之下,似乎一 瞬間讓從各地前來的球迷像多年的死忠粉絲一般,用行動告訴大家我們是寶島夢想家隊。場上每一秒鐘、每一回合的瞬間攻防動作,都帶著全場球迷的心情上上下下,在不斷的歡騰與呼喊中,將場內所有球迷聚集起來,共同為夢想家出聲出力、與主場球隊共同對抗作客的挑戰者。同時也為了對抗外來的他者,球迷們用不斷的身體行動與言論來實踐出一條邊界,將我方的輪廓描繪出來,藉以區隔他者。
形塑一個「我們」
當代職業賽事的特性有相當多,這邊主要針對三點予以討論,分別是象徵集體的圖騰——隊徽、場中觀眾席的集體歡騰、以及體育館的環形空間。首先,職業球賽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無非就是全場球迷會購買球隊周邊商品,並一同穿著或持有印有主隊隊徽、logo、口號的服飾與加油棒。而球館與比賽現場更是佈滿各種海報、旗幟,宣稱著此處是誰的神聖領域。這是一種象徵現代部落的圖騰,用以區分他者與我方,對外宣稱這是我們的地盤,對內則得以識別誰是屬於我方。藉由將圖騰佈置於身上,將館內不同地方、階層、族群的人整合進同一範疇,所展現的是一種有別於日常生活、新的社會文化秩序。而這種圖騰的象徵形塑出一個空間,在空間中透過圖騰的物質媒介除了可以顯現出群體間共同相關的集體精神,同時也是在創造這種集體精神,並將個人納入群體的道德生活之中。
其次,在職業賽事中,除了球隊競技的輸贏之外,整個場館中觀眾的 集體吶喊歡呼、謾罵發洩,或是全場歡騰的氣氛與群眾一同的行動節奏才是球賽核心所在。在大規模的慶典儀式中,適當的身體操演能夠激發集體歡騰的表現,並使集體歡騰不單純只是在情感、情緒上作用,而是能夠進一步轉變為真實的身體實踐。在比賽中,透過DJ的指示與帶動,球迷們能夠隨著比賽節奏而表現出情緒、語言、肢體動作等身體行為,並在不斷重複的操演之中形成身體的習慣,而這些習慣則是激發球賽中集體歡騰的要素,同時也是在集體歡騰中展現出來的身體實踐。如此在球場中,球迷透過在一波又一波的攻防之間各種情緒、言語與肢體的身體展現,逐漸在體育館內的歡騰之中確認彼此關係,劃分我群,製造集體的社會記憶,同時因為個體擁有自己的實踐邏輯,在集體歡騰的鉅觀結構下,與個體所體驗到的世界之間是有矛盾與共存的複雜關係的,因此個體是可以以主體的身份主動參與、建構這個集體歡騰的過程。

宣示主場的最大面隊旗。

體育館內部走廊的球員海報。
最後,體育館設計為一種環形建築,在中央球場的周圍圍滿觀眾席,形成一個立體的圍繞空間。球隊的存在並不僅是由場上球員組成,一個主場的建構還需要由大量環繞的球迷共同參與。球員不僅僅是競賽身體的主體,同時也是受球迷觀看的客體;而球迷本身不僅是觀看球員的主體,同時也是被其他球迷觀看的客體。球員在場上競技、展現卓越技術時,球迷環繞著球場周圍觀看、表現出言語、情緒、肢體等動作,是主觀的將自己的感官、情感投射在球員身上,而非將球員視為商品、演出人員。另外,體育館中環形的空間配置,讓球迷不僅僅是身處在群眾之中。除了能感受到座位周遭球迷的歡騰氣氛之外,同時也能看到觀眾席對面的球迷,觀看他們的動作、歡呼或是隊徽圖騰,成為一種鏡像,同時自己也不自覺的做出一樣的行為。這樣的球場地景,球場、觀眾席與周遭的身體之間充滿著各種互動感知(聽到DJ帶動或情緒跟著起伏)、感知表述(跟隨球迷一起舉手呼喊),來自不同地方的球迷們可能會被整合在內,或是被排斥在外,他們必須由這些互動中定義自己。而這種互動,能讓球館中來自各地的身體發展出一種「寶島夢想家球迷」的共同認知,而群體的邊界也是在這種身體互動與知覺感官之間形成的。

體育館正門佈景。
在球賽中找回自我
涂爾幹過去最關注的問題就是社會究竟如何可能,他認為個體能夠生存下去是因為跟社會上其他人產生一些連帶,而其實我們之間存在著團結(solidarity),能夠將我們連結在一起。而在他眼中,社會本身是早於人存在的、先驗的、有強制性與外在客觀性的。社會作為一種力量不斷在左右我們,給我們指引,也作為一種強大的機制,給我們各種利益與懲罰。同時,社會整個運作並不是總是透過外在強制壓迫的形式才得以存在,也就是社會之於人的關係並不是只有外在強制性,而是具有內在性,讓人們可以去擺脫原始獸性,能夠達到道德標準與社會和諧。在此涂爾幹拉開了一個討論向度,認為人的主體其實是透過集體所賦予的一些東西才得以實現。社會集體的存在成為我們存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社會昇華了我們、讓我們得以提高自身之存在,且不僅是僅是生物的存在,而是作為人的意義(Durkheim2011[1912])。
但是在現代資本主義世界中,科技的高度發展,伴隨國家治理政策演進,當代生活中人作為個體不斷的被凸顯、生活愈發個人化,個人也不再需要透過宗族組織、地域群體、族群等過去的分類範疇來宣稱自我。受到歐美強調自由主義之影響,注重保障個體自由與權利,加上在金錢快速流動的市場經濟裡面,強調個人之間的交易與利益,這樣看起來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好像不見了,人變成只是社會的原子。日常生活中的苦悶、對未來的不確定感、什麼物質都唾手可得但卻無法滿足心中的空虛感的 情況越來越普遍。而缺乏穩定的情感連結、面對充滿不穩定、無法掌握的社會,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尋找僅有的小確幸時刻抒發情緒,卻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有何意義,也成了現代人必須面對的困境。在過去,宗教信仰可以讓我們得以脫離一些日常生活、進到一些非日常的狀態,其中的情緒面相,則會與道德、社會的面相連結在一起。雖然人會在平時以經濟性的個人存在,但仍可以在某些儀式時刻進入、體會到社會集體之存在。而當代職業運動賽事便提供了這樣的時刻。
在球賽裡,球隊圖騰作為一種符號,成為一種身體的集體表徵,身體同時也是集體象徵的創造者與接受者。如此有助於他人確認彼此,將個體納入群體的生活中,形成一個道德共同體,新的社會秩序從圖騰中表現出來。觀眾席上的集體歡騰則是不斷的透過主動或被動的球迷身體操演,向觀看者傳達訊息,發揮儀式的社會效果。同時球迷在集體歡騰中也並非是被動的客體,而是具有主動生產性的行動者,擁有自己的實踐邏輯,參與了生產社會主體性的儀式。而球場中的環形空間則使得視覺感官的刺激發揮最大作用,透過視覺感受賦予主體能夠理解周圍的感知領域,同時身體所有的感官與週遭環境互相交流,也是一種全場身體與情緒的展演。在這樣的賽事空間裡現身,得以讓我們在其中的情緒與身體互動中重新形塑、進入、感受到社會集體。通過集體共同的行動節奏與集體表徵所喚起的共在感,重新將自己與他人連結在一起,使得當代生活中逐漸消逝的人與人的連結再次建立。我們能夠短暫回到非日常、儀式性地集體歡騰的時刻,這不僅是單純將日常壓抑的情緒抒發,更是透過重新屬於一個集體的過程、透過集體 賦予的道德框架與情感歸屬,再次確認自己存在於世界上的位置與意義,能夠活得更像一個人。
「進場看跟在電視上看氣氛真的有落差,看的細節比較多。電視上還是會覺得不夠真實,你現場看有近距離的感覺,比較真實。進到那個場域會覺得全部的感官會跟全場連結再一起,切身感受,投射建立起那個模型。現場看才有感官的一些連結拉,會比較嗨。」
在體育館中,球迷們的躁動與跳耀,震動著體育館看台與地板,隆隆作響,而全場的高漲情緒在體育館內不斷瀰漫、累積,這股能量則隨著主隊球員精彩表現的時刻,瞬間迸發而出,隨之而來的是極度歡騰、肢體互動與情感爆炸。此時球迷們好像自己也是球員在場上競賽一般,全場球迷融集為一體,共同守護「我們」的主場,而每個球迷也都在這樣集體情緒高漲的氛圍中得到自我解放。在體育館中,沒有教條、沒有考核、也沒有業績,只要能夠大聲拍手用力歡呼,盡力地喜歡所支持的球隊,沒有人能對你強迫或施壓。大家在特定的時空內,以單純的身份與動機,同時因為喜愛的事物而聚在一起努力,讓情感能夠釋放、身份得到歸屬、自我也重新尋回。
參考文獻
Durkheim, E.
2011[1912]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The Elementary Forms of Religious Life),芮傳明等譯。苗栗:桂冠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