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博、投資、賺大錢:普吉島年輕雲南人的故事
林孟瑢/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碩士
在2011年夏天,我因為在泰國北部華人村裡時常聽聞的一句話:「現在在普吉島當導遊,最有出息。」我決定以普吉島作為碩士論文的田野地,探尋雲南人(註1)在當代追尋更好生命機會的路徑(註2)。普吉島的華語旅遊產業在80年代末時因台灣觀光客而興起,來自泰北華人村的緬甸、泰國雲南裔進入普吉島,在泰國潮州裔、馬來西亞華商,以及台灣人開設的旅行社擔任中文導遊。三十餘年後,當年的年輕雲南導遊都已經成為今日島上華語旅遊產業的資本家,擁有自己的旅行社、餐廳、土特產店,雲南人在普吉島建立起完整的旅遊產業鏈,專營面向中國觀光客市場的生意。在今日普吉島,「當導遊──做老闆」,由勞動者翻身為資本家的成功路徑,是雲南人社群裡不斷流傳轉述的故事和想望,吸引著無數來自緬甸、泰國的雲南裔年輕人進入產業之中。
我在2016年七月抵達這座被稱之為「安達曼海上珍珠」的島嶼。時值華語旅遊市場旺季,在進入田野之前,我在華人村認識的朋友們就告訴我,這段時間裡恐怕沒人有空理我。果真如他們所言,我既無法近身旅遊產業鏈上層的雲南資本家,也時常被突然接到出團通知的導遊們臨時取消見面。導遊們沒有預先排好的班表,接到OP(註3)通知就出團工作,而在旺季裡,最常見的是在中午送團(註4)後,當天晚上再去機場接團,無休息地開始另一趟六天五夜的行程。在眾多來去匆匆的導遊們口中,我初步得到一個大概的圖像:「你看天上那些飛來飛去的飛機,每一架都載著來自中國的黃金。」似乎普吉島是一個蓬勃又充滿機會的所在,只要辛勤工作,面向中國市場,就代表賺不盡的觀光財,鋪滿了通向成功想望的道路。然而,隨著待在島上的時間逐漸拉長,在更多夜晚導遊下工後的小吃店、燒烤攤裡,我聽到了更多不一樣的故事,而那些故事都指向同一套說詞:「旅遊業再也不像從前好賺錢。」
導遊如何賺錢?在普吉島的華語旅遊產業裡,導遊並沒有固定的薪資,他們的收入來自於觀光客在購物站裡消費後的抽傭,一般來說在2%-7%左右,而導遊必須先行支付大部分出團前的成本,稱之為「本錢」,包含團餐費、遊覽車費,並在送團後向旅行社結帳拿回(註5);另外,還有因各旅行社而名目數額相異的各色押金,例如「帶團費」(註6)、「警察費」(註7)等。簡言之,對於導遊來說,帶團工作就像是一樁買賣:準備一 筆「本錢」接團,並預期能夠透過觀光客的消費額度賺取超過本錢的利潤,也就是他們的收入來源。根據島上雲南人社群裡不斷流傳的「成功故事」,過去來自台灣、中國的觀光客在購物行程裡出手豪闊,「進珠寶店一買就是一百萬起跳」,導遊們從中抽取高額的佣金,賺進來的錢,就成為他們日後投資產業中其他事業部門的資本。然而,普吉島旅遊業的現況是,來自中國的觀光消費者和過去相比,越來越沒有在購物行程中花大錢買東西的意願;另外,也有越來越多旅行社傾向雇用中國人在普吉島擔任非法導遊(註8)。雲南人一方面再也難複製過往的賺錢模式,另方面也面臨了勞動機會受到排擠的處境。
既然旅遊產業的榮景不再,當代在產業中的年輕雲南人又如何看待自己所身處的工作和生活?十九歲的雲南男孩阿金在中學畢業後就到了普吉島,進入島上有名的和泰旅遊集團擔任導遊。在2016年中,和泰集團因發生船難事故遭泰國政府查封,普吉島的旅行業受到衝擊,團客大幅減少。阿金在這段時間失去工作,只好四處找關係,最後進入一家規模較小的吉星旅行社工作。我第一次見到阿金的時候,他正和一群朋友在合租的住宅內下象棋。在普吉島旅遊旺季的日子裡,見到一群年輕雲南人坐在屋子裡下象棋讓我感到非常意外,但更意外的是,當我都還沒找到機會向他們認真自我介紹時,阿金一聲吆喝,已經決定要帶著我跟他的朋友們一起去南邊的山上看海,而且非常熱情地安排我坐在他的機車後座。
在普吉島蜿蜒的山路上,阿金騎車飛快。我一邊死命抓著後座的邊條,一邊在呼嘯的海風中努力向阿金自我介紹。我不確定他在吹風飆車的過程中聽懂了多少,但當他知道我的來意後,很豪邁地表示我找對了人,他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阿金說,和前公司和泰集團相比,吉星旅行社要求導遊先行支付的本錢過高,又常常拖延結帳時間,甚至有因銀行帳戶空額而無法兌支票領取款項的不良紀錄。他正在考慮換公司,並主動邀請我在日後他出團的時候,可以冒充學習助手跟著他一起去玩。但直到我做完田野前,我都沒有機會跟阿金出團,因為阿金一直在期待接到有消費力、人數適中的旅行團,讓他可以支出合理的本錢,並期待觀光客的購買力使自己獲得較高的收入。但他始終沒有換公司,也沒有排到他期待的「好團」。所以,當我日後每次去找阿金,他幾乎毫無例外地坐在那張塑膠桌椅上,下著打不完的棋局。
「導遊這個工作只是暫時的。」阿金邊下象棋邊跟我說。「這只是一個副業,暫時的,因為這個工作不會長久下去的,你看,現在有網路了,客人要去什麼地方,要看什麼風景,要玩什麼地方,不需要導遊;要買東西,也不需要導遊。普吉島呢,海呀是很漂亮的,但就是污染太嚴重了,你去看,海灘都是垃圾,都是塑膠瓶子啊,歐美客人不會的(指亂丟垃圾),中國客人太多了。」「既然導遊只是暫時的,你有沒有想以後要做什麼?」我問。「做導遊有個好處就是存錢快!如果說每個月至少做到一個好團,那真的賺的錢就很多,以後就是自己當老闆!我要回清邁,開個小店,賣衣服什麼的。」阿金今年十九歲,已經和大他兩歲的女友結婚,有個剛滿週歲的女兒留在大谷地村子裡給父母養。現在是 普吉島的旅遊旺季,但阿金已經快要一個月沒有接團了,也就是說,他已經快一個月沒有任何收入了。(田野筆記20160802)
沒有出團就沒有任何收入,但就算是接團出去,也不一定會有收入,甚至有可能虧錢(註9)。導遊出團時的必須先自行支付的本錢,其實就是旅遊公司將旅遊產品裡的部分生產成本轉嫁到導遊身上。本錢的多寡依據出團人數而定,團客人數越多,本錢花費越高(註10)。如果今天團客的消費過少,使得導遊的提成太低,導致沒有辦法覆蓋本錢的額度,就是虧錢的情況。雖然大部分由導遊先行支出的成本,可以回公司報帳結算,但這樣的運作模式其實是將現金流動(註11)的成本壓力轉嫁到導遊身上,導遊每趟工作都必須要先準備一筆金額不小的本金,並期待未來可以大賺一筆,就像在從事一項高風險的投資。

阿金溯溪的身影。
「這就像你們說的玩股票嘛,像投資,你要賺錢,就是要先準備一筆錢,但是你也有可能會虧錢。但是如果有[賺錢],真的就是賺。當導遊就是這樣,你帶到好團,你就 賺大錢了。就像賭博,要賺,就賺大的!」阿金說。(田野筆記20160802)

普吉島行路的夕陽,追風的雲南少年。
換公司後的阿金,一直在等待自己接到好團的機會。即便他對於產業的前景並不樂觀,他卻依舊堅信自己能夠在產業崩毀之前,藉由導遊工作在產業中翻身並離開,追求更好的生命機會。將「尚未到來」的將來擱置,從而期盼藉由當下在產業裡所累積的資源,進而驅動自己不斷向前,尋求更美好的人生想望,是當代在普吉島華語產業中工作的年輕雲南人認知己身狀態的方式。
「自由行存不了錢,但我還是要做。」唐老大抽起菸,似乎從剛才的抱怨情緒裡冷靜了下來。「這很合理,好團不多,總是會先給長輩嘛,我們年輕人,現在接爛團,以後也會接到好團的。」他繼續說:「反正我就是為了存錢,當導遊還是存錢快,我要自己當老闆。」唐老大又露出那副充滿自信的模樣:「我之前認識的中國大老闆,他們很多開工廠的,在泰國也有投資。我存錢,我也要開工廠,開電線工廠。……。你看這電線,到處都要有的,是必需品,泰國又自己有橡膠,做這個電線工廠一定賺。我先存一百萬,我跟那些中國老闆合資在泰國開,然後我就可以賺更多的錢,我就可以開自己的工廠。接著我再去開旅遊公司,我就會賺大錢,回安康[村]蓋大房子給媽媽住,我也不用工作了,就請人經營公司,我數錢!」(田野筆記201608)
張雯勤(2014)指出,緬甸、泰國的雲南裔認為自身充滿冒險犯難的商業精神,將他們與其他同在東南亞從事貿易的廣東、福建移民區分出來,相較於後者從商的謹慎保守,雲南人的「山巴脾氣」—性格激烈,勇於闖蕩——驅使他們從事高風險但高報酬,甚至帶有點賭博性質的商貿活動(Chang 2006:286)。對於個體來說,向外闖蕩建立事業,是每一代年輕雲南人積極想像並期待的成年禮(Chang 2014:150),這成為了雲南人的精神氣質(ethos)。對於在普吉島旅遊業工作的年輕雲南人導遊來說,他們已經看見了產業的獲利極限,而導遊工作的計薪方式,使他們將自身勞動理解成一項高風險但高報酬的投資,期待透過在當下的從業階段裡累積資本,並預期在未來離開產業後,尋找下一個更好的生活機會。這種對產業未來不抱希望,卻相信自己可以在產業裡達到成功,最終在未來「脫身」得到更好生活的故事,不免讓人想起Miyazaki(2006)對於日本金融市場勞動者的分析,其對於面對當下產業困境的心態有極大的相似之處。Miyazaki採用Bloch(1954)討論希望(die Hoffnung)所產生的「尚未到來(noch nicht)」的意識,說明人所存在的當下(presence)狀態裡,每一個當下都是「暫時性(die Zeitlichkeit)」的,未來(die Zukunft)是尚未到來的狀態,所以希望可以讓人驅動當下並不斷期待未來。Miyazaki指出,即使交易員預期市場再也無法獲利,但在工作的當下,因為其工作性質和投機操作之間若有似無的差異,會同時產生「尚未到來(not yet)的未來(future)」,再加上他們所操作的金融交易活動充滿了投機與風險,其所組成的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他們選擇相信金融交易活動的成功機率,預期自己的工作價值,是在做一個可以得到回饋的風險投資,希望藉由金融活動裡的投資,讓他們可以在未來(future)來臨之前逃離金融市場,擁有另類的、更好的工作與生活。普吉島華語旅遊產業裡導遊工作性質的特殊性,以及社群內部不斷流傳訴說的成功故事,讓勞動者翻身成為資本家的希望得以不斷被生產出來;同時,年輕雲南人導遊們對於產業「沒有未來」的理解和對於己身工作階段的「暫時性」,讓他們將通往成功道路的藍圖,超出了現行產業的內部範疇,針對那「尚未到來」的未來,年輕雲南人們已經出現了離開旅遊產業,追求更好生活的想像。
*註解:
1 本文所稱之「雲南人」為緬甸雲南裔、泰國雲南裔,就其群體自稱,在行文中以「雲南人稱呼」。
2 雲南人有長久的遷移貿易歷史。許多研究指出,雲南人善於從事貨貿,在複雜的族群關係之間找尋經商的利基,不僅是個體的成年禮試煉,也是群體追尋更好生活的圖像。見Forbes(1987)、ForbesandHenley(1997)、Chang(2009;2014)、Hill(1998)。
3 Operator,旅行社的內勤行政。
4 跑完行程後,將旅行團帶到機場離開,結束帶團工作,稱為送團。
5 依各旅行社而異,有些「本錢」導遊必須自行支付。
6 「帶團費」是出團的押金,為了避免導遊「甩團」:在行程尚未結束時,中途放棄帶團。
7 在普吉島,警察會不時前往旅行社盤查,或是在街上隨機攔檢旅行團。這些情境通常都可以用一定數目的金錢打發或避免。旅行社以此原由向導遊收取「警察費」支應。
8 有關中國資金進入普吉島,建立一條龍產業模式,並引起「黑導遊」(非法導遊)的爭議現象,見〈中國境外旅遊在普吉島:一段田野紀實〉(林孟瑢,2019)。
9 阿金的新婚 妻子小雲,在親戚的旅行社裡擔任導遊。某次出團回公司結帳後,小雲拿著公司的支票要去銀行領回他預付的費用,卻被銀行告知公司戶頭裡並沒有錢。小雲的故事並非特例。某位在產業裡工作的雲南人聽到小雲的故事之後這樣說:「……他們[旅行社公司]的銀行裡面是不會固定放著錢的,或是根本沒錢。反正客人去住的酒店、去吃的餐廳都是用voucher[交易憑證],沒有的就是導遊要出的本錢,那些旅行社的老闆可以不用錢,就做生意賺錢,那錢去哪裡了幹嘛了也不知道。」
10 五天四夜,十人上下的旅行團,導遊需要準備至少五萬泰銖的本錢。
11 旅遊公司由導遊預先支付本錢,意謂旅遊公司不必常備大筆現金,資金可以更自由的週轉流動。這種盈利模式來自於華語旅遊產業背後的運作體系,關於這方面的討論,Zhang(2009)等人已經發表過一篇短篇文章說明現象。在文章內他們用零和遊戲說明這個體系的運作方式,並在文章最後指出,雖然他們的分析缺乏經驗材料的佐證,但透過零和遊戲的模式推導,已經可以預見了整個產業的毀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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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孟瑢
出版中 〈中國境外旅遊在普吉島:一段田野紀實〉,《當代中國研究通訊第三十期》。新竹:國 立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