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工業區的盡頭-為誰存有的基礎設施
楊柏賢/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碩士生
人們對於美好生活的想像,永無停歇,心繫於看似不起眼的基礎設施上。一方面,國家發展政策與技術官僚預期透過基礎設施實現對「好生活」的計劃,無論道路或油管似乎都在實現更好未來的允諾;另一方面,它們漫溢出的種種效果,也模塑了在地居民對「好生活」的想像。
進入工業區旁聚落的感官經驗
2018年寒暑假我來到高雄小港區的大林蒲與鳳鼻頭進行田野預調,這是一個被台灣早期最大的工業區-「臨海工業區」所環繞的聚落。北邊是台電大林廠與本來是另一個聚落紅毛港的位址,但在2007年遷村後,便作第六貨櫃中心;東邊是中油、中鋼、台船等重工業上下游場址;西邊本來是一片沙灘,後來南星計畫填海造陸後,預計用作自由貿易港區;南邊則是油廠。
要進入到當地,會經過一連串感官洗禮。若從市區騎機車過去,沿著高鳳路轉進沿海路時,機車與快車道由分隔島與樹木分隔開來,快車道有許多砂石車、聯結車與油罐車,它們驅使引擎的聲音是低沉的,「哼」地拖了長音,每每轉彎時,它發出的「逼」的指示音,一秒一次,騎在機車道仍然感覺它就在旁邊。陸橋、鐵皮廠房、工廠煙囪、鐵皮圍牆感覺是主角,草木成為背景。在看到寫著「大林蒲紅毛港」的綠色指示牌後,右轉轉進中林路。機車道同樣由樹木隔開,但路變得小條,大概只有兩台機車勉強可以並排而行。馬路顛簸不平,路面在每個工廠大小的門前有斜坡突起,每每騎過一個門的緩坡,手與身體都會感受到震動。在經過工廠大門前時,會減速,看是否有大車彎進彎出。中林路的機車道筆直,兩旁樹木沿道路延伸,樹葉成蔭,有如「樹洞」。每個樹幹上釘有兩個掌心大小的黃色圓形反光板,這些靠近工廠圍牆的樹蔭下,有戴有工作帽的人坐著吃飯聊天。整條中林路會經過不同工廠,在不同路段會聞到不同味道,感覺是因廠房不同而有差異。有強力膠味、酸甜味等,總會呼吸一小口後小懲氣,不敢呼吸太大力。有些味道吸入後感覺喉嚨微微刺激。大車與我的機車往同一方向行進,會懷疑眞有聚落在道路盡頭,有種越來越遠離人居的感覺。但到了盡頭眼前便一片空曠,右手邊出現高壓電塔數座,左前方有儲油槽。這時候還看不見聚落,看到指示牌寫著「大林蒲」、「鳳鼻頭」、「紅毛港文化園區」,紅毛港在2007年遷村後除規劃成第六貨櫃中心外,也留有一小片文化園區。大林蒲與鳳鼻頭有如孤島,如同我所經歷的,當地居民來往於家與工作地點(市區或附近工廠),都會有恍如隔世之感。

房屋:往上蓋或各自傾頹
大林蒲、鳳鼻頭聚落的房屋,目前大都是3、4層樓高的建築,有著漂亮的花窗,與鑲嵌漂亮瓷磚的外牆。據說以前這邊的房屋並非這樣,而是較多是平房。在大林蒲菜市場賣滷味、今年是市場爐主的叔叔,我第一次認識他時,我們聊到以前還是魚塭與農田的地方,後來填成海埔新生地,用作中油與台電工廠用地。他說:「中油來了蓋了煉油廠後,大林蒲房子開始往上蓋,因為徵收土地,才有錢可以蓋房子」(20180720 田野筆記),以前這邊的房子較多是瓦房。
1960、70年代,政府開始徵收海汕一帶的土地,許多土地被徵收,許多老一輩的人還記得當初被政府徵收。土地與魚塭被徵收後,在地人開始將房屋往上蓋。除了房屋,大林蒲市場也從原先鳳林路靠東側一帶,遷往目前的所在地,並搭建起有水泥頂棚的市場。目前還在市場賣醬油等雜貨的「金味元」雜貨店阿公,說他在1970年代就在開雜貨店了,不久他從原先位置遷來目前的位置。但他印象中,過來不久後就禁限建了,現在這裡很多房子都不能住人了,房子壞了也不能修理。市場的水泥頂棚有許多處破裂,壁面斑駁,頂棚上也有許多雜草叢生。有些攤位倒置著菜籃,或蓋有帆布,感覺都許久無人使用。陽光從頂棚破裂處射下幾束光。土地徵收本來讓一些在地居民有錢可以蓋比較好的房子,但工業區內禁限建的法規,讓許多房子壞去; 如今當地的房子,因為遷村時程與計畫的不確定,影響了居民對房屋修繕與新建的意願。
在那個時期,房屋除了開始往上蓋之外,也改變傳統家族住宅格局的變化。我走在大林蒲的鳳林路上,發現常有一些店家與攤販開在透天厝的一樓。但它是由好幾棟透天厝連在一塊,一樓打通成方便公共活動的空間。之前在鳳林宮對面巷子開「海口音」飲料店的在地返鄉青年怡靜,她們家在鳳鼻頭的龍鳳路大路的盡頭。他們家大約有四間透天厝的寬度。有次我答應他要去幫忙整理她們家的祖厝,去到她們家時她剛好不在,她媽媽在一樓的地方有開飲料店,她認出我並小聊一下。她說以前家裡是開碾米廠的,住家跟碾米廠緊鄰著。但大概1995年左右,當時為了拓寬馬路讓大車可以經過,所以只好把房子打掉並往後退重建。黃家的兄弟們依序住在旁邊,怡靜的爸爸是家中老四,就在老三家旁邊。在那次房屋因工業區馬路拓寬需要而重建過程中,改變了原先平房的住宅格局,後來也使得親戚目前各自住在獨棟的透天厝。
道路:劃出新的界線
開闢大馬路,劃分出現今大林蒲、鳳鼻頭聚落的界線,限縮原先聚落的生活空間,也讓居民經歷更多外界、工業區的影響,例如越來越多工業用大車的駛入與經濟生活的改變。
在平常日正中午的大林蒲,會看見鳳林路上有許多零散的機車與汽車。路上有許多穿有藍色工作服的青中年男性,有些戴著工作帽騎機車,有些沒騎車,頂著蓬亂或濕漉漉頭髮,有些穿著有反光條的背心,穿著深淺不一的工作褲或牛仔褲,褲子上頭有斑漬或泥漬,並穿著厚皮工作鞋。他們三兩成群,進到路旁餐廳吃飯或外帶,或在飲料店前邊買飲料邊抽菸。我在田野期間常在這條路上找店家吃飯,店中有時會出現一些目測30歲上下的男人,穿著短袖白襯衫,頭髮有經過梳理,褲子沒有汙漬,大多工作褲,但也有一些是上述的藍領工人。
像是怡靜家前面龍鳳路,是在1990年代才開闢的,過去原先是一大片蔗田與農地,後來龍鳳路開闢後,它筆直的連結到大林蒲聚落。在大林蒲鳳林路上開麵店的邱阿姨,則提到道路建設與生意的關係:
她說:「這邊沒落很多了。以前對面是劇院。(瞄了一眼對面目前開柯尼卡相館的位置)」,又說「以前這條路(指店門口的鳳林路)多熱鬧,以前還沒有外面沿海路人車都是走鳳林路。」這時候店外陸續來了一兩個人要買,有的是穿著藍領襯衫、戴著工作帽、臉上曬得通紅的中年男性,也有的是騎著腳踏車來的弟弟,阿姨邊招呼我邊煮麵,檯上有許多鋼杯與網狀的勺子。我問她說是不是有很多工業區上班的常來消費,她說早一點(大概12點)會更多,過1點之後就會比較少。(20180723 田野筆記)
沿海路是現在大林蒲外圍的道路,它用來讓大車行駛,卻也劃分出大林蒲與鳳鼻頭的界線,道路一邊是中油、台電等工業區,一邊是大林蒲、鳳鼻頭。從中林路轉進沿海路後,可以沿著這兩個聚落外邊,通達港區或其他工業區。它改變了當地原先的經濟,人車不必再經過聚落內部才能到達工業區,讓在地生意不好;另外生活地景也產生變化,像是午晚餐時段有周遭工業區上班的工人來消費,店家都清楚知道他們消費的時間,甚至會告訴當地居民可以避開這些時間來買東西。邱阿姨有次跟我說:
「大林蒲這邊作息跟市區不太一樣,要配合工廠的作息。」她開始條列一天下來的顧客群,12點左右中鋼的就會來,(下午)1、2點是在地人會來,3、4點之後則是一些中鋼做工程的出來(阿姨補充說:「他們都會習慣做到一個段落才吃來吃」)大概4點會有一點空檔,可以休息半小時,4點半開始又會有中鋼早班的人下班會來,在地人則是大概6、7點才會來。她說:「我都跟在地人說,他們要來要錯開,不然跟工人一起的話要排很久。」她說在地人都會盡量避開工人來的時間。阿姨也很熟記附近幾間工廠上下班時間,她說下午4點到5點是中鋼,5點到6點是中油,6點到7點則是台電。(20180723 田野筆記)
道路基礎建設改變了生活地景,塑造出新的工業時間,也讓人群往來更加流動。它也連結到看不見的管線,像是沿海路、南星路等大路,主要都是工業大車在走,而在它底下則有許多油管,有些是外海的輸油管連到岸上後,走地下的管線。在田野中,時常聽到居民感覺社區不僅被大馬路劃分,更被底下的油管包圍。即使這些油管沒有埋進社區內,但仍給他們不安定的生活感。


破敗的大林蒲市場。
帶來好生活?-複雜的基礎設施管理
道路也連結到好生活與政治的想像。中林路是大林蒲鳳鼻頭聚落的聯外道路,下面埋有油管,一路通到南星計畫,幾年下來由於大車的行駛造成多次坍塌。今年暑假去拜訪里長時,他對我抱怨起這陣子臉書上有人批評中林路道路修繕遲遲未完工。他氣憤地說,現在中林路其實已經可以通車,而部分區段還在修繕是因為目前使用的是冷凍工法,所以工程時間就會比較長;近來是由於選舉近了,才有人找基礎建設的不足來批評。
在臨海工業區內的大林蒲與鳳鼻頭共有六個里,里長會對中林路建設得以介入,或因此遭遇質疑,是因為中林路靠近南星計畫處的尾端部份在附近的里管轄範圍內。事實上,沿海六里里界包含了周遭的臨海工業區,因各里包含的工業區不同,里長這個職位程度不等地與工業區相連結。例如紅毛港遷村後的那塊地如今建設成第六貨櫃中心,是屬於大林蒲鳳森里管轄。一次與熟悉地方事務的月明在7-11聊天過程中,他說沿海六里中,鳳森里尤其是中油想掌握的里,不僅因為它包含了第六貨櫃中心,中油大林廠區也在它的範圍內。
但是沿海六里內的基礎建設,卻不是里政與市政,而是牽涉到更高層級的中央經濟部的工業局,因為沿海六里屬於臨海工業區的範圍內。一次在與常投身大林蒲在地公共事務、拍攝工廠偷排廢氣的黃大哥訪談時,他說:「這些工業區的態度就是『你來跟我要』,所以要地方建設都會跟工業區有關,造成圖利廠商。」(20180821田野筆記)特別的是,這裡的道路、電燈,都是臨海工業區、工業局管轄。經由基礎建設,在地居民連結到更高層級的國家單位,居民要跟工業局「要」基礎建設。但當基礎建設失敗或出錯時,模糊的管理空間也使得各尺度行動者無法掌握基礎設施,就像里長無法掌握道路的修繕,居民經由基礎建設也對於國家治理產生質疑。
在一次與怡靜的談話中,我們聊到了在地變遷與政治的關係:
我跟她提到我這學期寫了份報告,是關於海汕地區與工業區變遷,講到在地變遷其實很多是偶然的結果,不是國家或政策單向的上對下的結果時,怡靜插話地說「對對!這就是我想說的!你居然說得出我們對這些變化的感受。」她說像是南星計畫,一開始用垃圾填完,吳敦義說要蓋機場,後來又填了爐渣,到後來很多也不了了之。她覺得這裡的生活多處於一種模糊,無法完全說是政府或政策意志的決定。「一直都有一種比較的點,覺得以前的生活比較好,現在生活比較差,然後這個過程好像是線性的、必然的,然後就覺得現在這邊生活真的很差,只能遷村」怡靜理直氣壯地 說。(20180718 田野筆記)
這種存在於政治、不同尺度的政府單位、國營企業與在地社群間的矛盾關係,使得社會變遷不能只從政府由上而上的施為導致的結果來解釋,且這些行動者也是經由基礎建設連結起來。
小結
從本文的高雄海汕一帶與臨海工業區的關係,可以看到一幅複雜卻隱形的圖景。當中基礎設施(道路、管線、房屋、下水道)不僅與當地社群生活纏繞在一起,「它們」彼此之間也交互重疊、覆蓋與掩飾,像是道路不只給表面上的人車行駛,下面則有油管,石油在下面流,由道路掩飾著。此外基礎設施具有劃界能力,不只體現在人群聚落的活動空間,也在象徵意義層面起了作用。圍繞著在地社區的道路/管線,將大林蒲與鳳鼻頭社區範圍劃分模塑出來,而它們的置位與運作對當地人產生自身被「包圍」的意象。
這些基礎設施及其效果圍繞並滲透在當地人的生活,可能並非突然出現,或有明確的起始點;而是慢慢地、一點一點出現。基礎設施又帶有進步、現代的色彩,允諾更好的生活。同時它們也由複雜的官僚體制所治理,國家有其設置的目的,但卻可能形成發展計畫意想不到的結果,而並非完全由人所掌握。經由這些紛紛擾擾、或生或死、或有或無的基礎設施,提供了怎樣的未來生活想像?
參考文獻
Bowker, Geoffrey C.
1995 Second Nature once Removed: Time, Space and Representations. Time and Society 4(1): 47–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