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盡頭更遠的地方——關於顏學誠老師其人的部分筆記
許崇銘/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博士候選人
林開世/臺灣大學人類學系系主任

某個過去座落在永康街的寓所,有著綠色向上的爬藤、有著金色的香氣、斜倚著窗台的乾枯仙人掌,被製成棍棒召喚雨聲,兩個牆面有著又深又厚的書籍與唱片。在一切之中,有一落單人的沙發椅,不管你多輕巧地坐下去,都會很深的陷進去,那個角落,常可見到顏老師。在那個不像教授研究室的研究室,鐵鏽的書櫃與舊木板拼成的中島長桌,一組組由世界各地收集來的七零年代真空管,以及詭譎的月光黃吊燈。或端坐於長桌,或盯視於電腦。或是一樣,深陷在單人沙發裡的顏老師。
曾經以為這些永不改變的風貌終究流轉變化。2018年的時候,爽朗、優雅的顏學誠老師離開我們。
最後一 代的學生們或許記不住顏老師的爽朗優雅,而記得一個在教學時因為化療而體力不支倒下的傳道者。最後一年的陌生人研究課程裡,顏老師每週向醫院請假返校教學,授課時,往往因為疼痛與失去體力而必須暫停些許,平躺片刻後才能繼續。做為學者與教師,老師往往以大將軍與小兵的選擇期許學生,鼓勵學生應有大志。可能也是這樣的象徵投射,在生命階段的晚期,他有著老驥伏櫪的使命感,他曾對筆者說過,作為一個老師,就應該死在講台上。在這樣的時間有限、身體又承擔著無邊痛苦的情形下,顏老師的授課依然有著難以言喻的魔力。他授課時的聲音更像氣味,不是你能掩住耳朵遮蓋的,會透過皮膚的接觸、鼻腔的黏膜,幽微地滲透然後被感染。也因此,或許很多人難以敘明顏老師未竟的研究為何,但依然隱約地感覺在這一個年份裡,失去了某種我們不能失去了事物。
本文的兩位作者與顏老師相識加總超過四十年,我們都不認為顏老師可適宜類比為沙場的軍人,他不把生活的世界視為爭奪名利的場域,他就是個單純的文人、君子、老師,或者所有相似的典雅詞彙。
傳統的文人,立言、立功、立德,以不朽為志,這也是他留給弟子們的顏門師訓。而此「三不朽」,也正對應著顏老師的人類學關懷:如何透過新的知識論建構,獲得不同的本體論視野,並幟立未來的倫理學。
2015年,聽聞顏老師的「酸的輪廓」獲得了跨領域的盛讚,讓弟子們感到奇怪。這篇文章不是早在2006年的時候,在他那台陳舊的筆記型電腦裡就已經修改至第七十七版,這麼久以前發表的文章為什麼今天才受到矚目?原來這個作品他在七十七版後依然再度琢磨了近十年才發表。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不合時宜的厚積薄發呢?因此要思索顏老師的學術研究,或許不要依著時序而從這裡開始是比較有意思的。
對顏老師來說,人與人之間的衝突與傾軋是世間最不合理之事。古板抽象的「世界和平」是他最終所欲達成的理想世界。明明「蒼蒼蒸民,誰無父母?」但遍歷古今天涯,卻總是爭殺相恨。在波斯灣戰爭期間,顏老師曾目睹酒吧裡的人們為著飛彈擊中目標城市而歡呼。老師在課堂上悲傷不解,飛彈集中的目標必然有著無數我們互不相識的陌生人,為什麼我們會為了陌生人的不幸而歡呼?若有恩怨、有利害那也罷,但世間卻多的是毫不相關的仇恨。
而這與「酸的輪廓」何干呢?
「酸的輪廓」裡,顏老師開始正式地使用了:「類比」(analog)、「模寫」(iconic)與「拓印」(mapping)等概念構成的「動態輪廓基模」來做為以身體感為基礎的溝通理論。「酸的輪廓」是顏老師正式為了「世界和平」打下的第一片地基:人如何瞭解他人?以身體為基礎的認識論是否可能?若可能,該是如何?
對他來說,所謂的「世界和平」,起點應該從人與人的瞭解開始。這也是他選擇身體人類學作為其學術生涯主要戰場的緣故。他思索人之所以不同,又該如何能夠讓人們相依,「身體」或許隱藏著突破之處。因為那是我們直覺上的起點、是我們總能操作卻未能徹底駕馭的處所,是我們之所以為我,又往往感到「力不從心」而無能真正觸及之所在。是起點,也是未徹底探索的汪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