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理,不理 ----- 一種認識街道的人類學眼光

劉如意

生活不可無貓與老人,


胸無大志,把所有願望給世上遭受不平對待者


與所有動物生存安好,

不安於室,喜接觸新事物,拒絕理所當然,

進入暨大人類所後培養了眼光與視角,

並以聆聽為志業。

目前就讀台大城鄉所博士班。

這是一條街,也是一個觀光夜市。


混雜有4、50年,高度不超過5層樓的老舊公寓街道,靠近兩個夜市出入口,有著相對新、不到10年的十層樓以上的大廈。幾年前,我租屋在這條街的某棟舊公寓三樓,每天迎接我回家的,是流動的人潮、食物的味道、街頭藝人演奏與收攤的鐵鍊聲,還有接近徹夜的燈光。這裏有著多數人強調的城市多樣性,也有人認為髒亂、不美觀以及風險潛藏,無論是攤商與夜市自治會間的衝突、深夜後黑道蟄伏現行、警察常來光臨查看、攤販間的人際網絡與爭執等等。這兩年,較新的移⺠發起反對夜市的設立,並訴諸法院,他們認為夜市可能產生的風險威脅到生活,而攤商則認為他們是擔心房價下跌,居心不良。目前訴訟還在進行中。


人類學的不安分的眼睛、耳朵以及口,在這些之於我、又外於我的日常生活裡望著、看著、豎著、聊著,在模糊邊界中觀察他者與認識地方。從一個夜市的他者、消費者,要鑽入在地的人際網絡隙縫,有時候只需要一個意外,與物有關—我腳踏車上的社會議題貼紙。某天,賣麻辣臭豆腐的阿川大哥把正要騎上腳踏車的我攔下,「你是記者嗎?」他似乎觀察這輛滿是議題貼紙的腳踏車很久了,這天才知道主人的真面目。這些貼紙所傳遞的「反政府」剛好與他的「反國⺠黨」不謀而合。自此之後,只要經過攤位、對上了眼,剛好那時又沒客人,我就成了他討論時事、幹譙國⺠黨的對象,可隨意坐在攤位上,喝著他鋼杯裡、聽說不便宜的茶。不過,有另一個網絡看似很容易進入,但我卻完全被排除在外。


不理是一隻在夜市裡生活至少15年以上的老狗,這裏的攤商幾乎沒人不認識他。我曾經試圖用食物引誘他,想藉此親近他,但這大多數人認為可以收買任何(流浪)犬隻的方法,在不理身上完全行不通。他不僅不吃我的食物,也懶得看我一眼。狗不是都愛食物嗎?大多數人都這麼認為的方式為什麼對他完全無效?他為什麼會在夜市遊蕩?又怎麼在這裡生存?他之於攤販,是什麼意義?我的好奇驅使我跟著不理的腳步,一一探訪由他所牽引起來的哪些攤販網絡,以及重新去認識這條街、這夜市的另類視角。

烏裡?噗裡?還是不理?


這條夜市的起源是大約是50年前的一間戲院周邊所延伸出的攤商所開始。後來戲院結束營業、就地改建起大樓,但攤商並未因此消失,反而往其他巷弄與街道的另一端延伸。1998年捷運開通後,夜市人潮暴增,攤商數量也大量增加,到現在約有300多攤。夜市的能見度、多元與在地性,遂成為政府主推的美食觀光地圖必去之地,成為著名的觀光夜市。不過,夜市在2013年才取得官方合法的設攤執照,在此之前,都是非法設攤。見證並參與這段夜市爆炸性發展的過程,不只人,還有幾隻狗。不理是其中之一。


全黑毛色、有著大型犬隻的身形,下巴歪斜、犬齒外暴,尾巴總是下墜,耳朵前傾,時不時躺臥在馬路旁、店家前,或緩步在街上。他是不理。我跟著某些攤商也這麼叫他。不理完全不是多數人認為那種可愛的形象,甚至連邊都沾不上。兇狠、會咬人、怕、躲開、趕走、髒...,所有負面形容,是多數人對他的第一印象,但卻不是熟悉他的攤商們對他的形容。


不同攤商有他們認為對這隻狗的「真正」的名字。賣飯糰的阿姨說,他叫做「烏裡」。「這裡的人都這樣叫他」,阿姨強調。這個稱呼也在阿川大哥那裡得到驗證,他還進一步解釋:「烏裡是從日文來的,是輪軸那個軸的意思,就是那種卡卡的、憨憨的感覺。」不過我問了日文系的朋友,日文並沒有這個詞彙。賣襪子大姐有不同稱呼—噗裡。我也曾從其他攤販那裡聽過這種叫法。大姐也強調,「這裏的人,都這樣叫他。」但我又其他店家口中知道另個名字—不理。這個名字比較多人叫,其來由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一樣:「因為他都不理人,所以叫不理。」那些攤販也強調,「這裡,大家都這麼叫他。」


對照他對我的態度,我也著叫他不理。但在本文中,我還是以個別攤販對他的稱呼來表示。


不理的「流浪史」,有人說至少13年以上,最常聽到的是已經有15、16年,也聽過⻑達18年的說法。至於他的流浪生涯的開端,飯糰阿姨說,烏裡原本有人養,後來被棄養,就變成流浪狗。「他嘴巴歪歪,是因為年輕的時候被車撞到下巴,傷很嚴重,不能吃東⻄。後來有一個在夜市裡面做指甲彩繪的小姐人很好,帶他回家,花很多錢醫他,把食物弄爛一口一口餵他,花了很多錢,後來醫好了,烏裡就不理他了,看到她還對她叫,真是好心給雷親。」飯糰阿姨這麼描述著。賣襪子大姐則說,噗裡的嘴巴之所以歪斜、吃東⻄有困難,是因為被當初棄養他的人打的。「我知道是誰,我不要說他是誰啦,噗裡的嘴巴這樣是之前養的那個人喝醉酒打的,又踹又打,噗裡才變成這樣」,大姐講起來還是很氣憤。對方是其中一位攤販的、有黑道背景的哥哥。


這裏的攤販雖然都認為不理是流浪狗,但他們同時也說,不理其實是關不住的、是不給人養的。不理以前曾被抓去收容所,有人去把他領養出來,但又跑回來夜市;附近量販店店員也曾想養他,但沒幾天他又逃跑;街上的I Phone維修中心店員想收編不理到家裡的陽台,但又被他脫逃。當然,從動物行為學可以找到很多解釋方式,但對於不理來說,什麼是流浪?




不理的街頭生存之道與移動


不理的街頭移動,似乎有著一套邏輯與方式。就我詢問店家、觀察與跟蹤他,有幾個地點他會停留。有時候不理會在大約上午10點鐘、在I Phone維修中心開門之際,進店吃罐頭,有時候吃完就走,下午3、4點再回來睡覺,常睡到晚上再離開。最近,不理可從門邊睡,移動到店內的辦公桌下方睡。或者,上午他會先在便利商店前睡覺,下午才移動。清晨,路上車不多,他會在馬路邊逗留、睡著,會因為車逐漸變多,每一個點都待不久移動。夜晚,他所待的店家都關門後,我並不清楚他會在哪裡停留。


夜市口賣襪子的攤商,是不理固定去的食堂。老闆娘說,噗裡晚上有時候會來,他們便會拿起早已掛在一旁的塑膠袋,裡頭裝有好幾個小罐頭。這時不理會微微的擺動他那下垂尾巴。「他很跩喔,給他排骨還不吃喔,我之前便當有雞腿想說不要吃給他,他聞一聞就走了。不吃喔!便宜的罐頭不吃,都吃那種小小一罐20多塊的那種,要吃好的。我都不給他換,他有時候吃膩了就不來。上次我餵他,之前都吃兩罐還要跟我要,現在吃膩了不吃,就走了。」老闆娘說,他就是這樣跩跩的,但其實很乖,只是⻑得黑黑醜醜、不討喜,人家看到就會怕,可是常常被欺負。有人說不理的最愛,其實是⻄莎雞肉口味的罐頭;也有說他喜歡牛肉口味的;還有人說,他其實喜歡某一攤賣骰子牛肉的實體肉塊。對比於我與不理互動的經驗,會不會其實無關乎口味,關乎於餵他的人?


不理的移動路徑與複雜度,比我和其他攤販想像的還要廣。除了夜市,他會往來三個捷運站、兩個公園,以及無數便利商店之間。此外,某些攤販告訴我,在他經過的路徑中,也會造訪某些店家,像是一間炒飯店、一間麵店,還有動物醫院等等。我曾跟蹤過他,從夜市漫步到其中一個公園,在公園裡繞了一、兩圈後,再回到夜市;也曾經看到他從夜市的便利商店睡醒後,走到夜市外的另間便利商店外頭,再繼續睡。這些移動對他來說,有哪些意義呢?




隱形的人際網絡


我尾隨著不理,往夜市另端走去。他逕自掉頭進入一間手機配件行。在門口徘徊時,老闆娘對他說:「不理,不要進來。」他沒有理會,直直往櫃檯走。一位身著綠色制服的年輕店員從櫃檯走出來。不理下垂的尾巴微微擺動。這是我看到的第二次。店員伸手摸著他的頭與下巴,直說好久沒看到,一臉呵護。店員觀察到前陣子不理被人帶去結紮跟剃毛,但不知道是誰。說著說著,不理自顧自己的睡在人來往的走道上。店員和媽媽是隨時備有食物,除了餵不理,還有街上的流浪貓。自己則養有16隻貓。對面賣水煮花生跟菱角的阿姨,也是時時看顧著不理的攤販。


我在某天要去吃飯的路上,遇到林咪。前方摩托車上擺有一個罐頭跟一包藥,林咪拉開罐頭,用竹筷子把罐頭切割成幾小塊,把藥仔細塞進去,再攪拌一下。前方的不理等的有點久,感覺不耐。林咪說,藥要塞好,不理很精,會把藥挑掉。林咪餵食不理已經有四、五年,從好幾個街區之外專門騎車過來。他說最照顧不理的,其實是一位賣苜蓿芽的阿姨。林咪說,上次不理出狀況,是阿姨通知的,「那天阿姨打電話給我,說不理不行了,沒有力氣動,趕快叫我過去。我那時候請了可以載狗的計程車。不理就一直跑掉,我一路追到前面的店家,後來是司機抓住他的頭才帶上車。醫藥費花了不少,是這裡一位愛心媽媽幫我募款的。」林咪說也趁著這個機會,請醫生幫他結紮、剃毛,還有做身體健康檢查。醫生說不理會因為身上的骨刺隨時倒下,肝也有問題。林咪自己養有四隻狗,非常關注流浪狗的問題。


不理常去睡覺的I Phone維修中心的老闆娘說,自己之前其實不喜歡狗,後來不理常跑來在這裡睡,「因為他也乖,讓他待著也OK,也不妨礙人。之前他不舒服的時候,好幾天不見人影,我們都還想說有點不對勁。幾天前他好像被攤販的車子撞到,變得很有戒心,都會突然叫起來。」老闆娘擔憂的是,突然吠叫起來,被外面心情不好的人看到,會對他不利。


賣襪子老闆對著不理呼叫幾聲,拿出鋁箔包裝的罐頭,撕開蓋子,用鋁箔盒子把肉切割得碎碎的,他便吃了起來。沒多久又撕開了另一個。老闆跟老闆娘在夜市擺攤11年,等於認識不理11年了,移到這裡賣襪子是8年前的事。老闆娘說,還在前面擺攤的時候,噗裡就常到店裡睡覺,有的客人會怕不敢靠近,「我就跟他說你要拿什麼(商品)我幫你拿。」「餵他有11年了,為什麼會餵他,就是一種傳承吧。之前是我隔壁攤在餵,後來他沒有做了,擔心噗裡沒有得吃,就交代我要餵他。有的人離開,也都會買罐頭來,說要記得餵。」


這些不理所接觸的攤販或個人,他們彼此不見得認識,從不裡的身材、身體狀況、身上突然多出的衣服等等,會知道他受到某些人的照顧。他們共同擔憂的,是不理可能某天的永遠消失。




嘗試以多物種的視角認識街道


一隻流浪狗對城市或一條街的意義是什麼?從一隻流浪狗的眼光,怎麼去認識地方與人際互動?我從不理身上,看到他本身是一個「能動者」,在他的移動路徑、人群接觸上,有條隱形人際網絡,由不理去接觸著,並且牽引著我與這些人的互動。這條隱形的網絡,透過不理,彼此知道有對方,但並不確定對方是誰。而我試圖用人類學的眼光、從不理的角度,重新認識這條街。


夜市與街道不斷改變,規模從小變大,又變小;攤販租金越來越貴、更多人離開又出現;攤販的單一化現象越來越明顯。除了人,還有其他更多的能動者—像是不理,也參與了這條街道15年來的發展與改變。對於一生可能最終在夜市終老的不理,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永遠離開這條街。僅以此文,記錄下人們口中的不理,他的街道生活,以及,所有生存於街頭的動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