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不是只有不能說的才是秘密:身體顯露與民族誌真實

趙綺芳 |臺北藝術大學舞蹈學系

「趙さん,你為甚麼要放這個女人的照片?!這個女人有夠惡質的,妳知道嗎?她跟俊雄搞在一起!……」趁著四下無人之際,氣急敗壞的裕子婆婆攫住我的膀臂壓低聲音質問我,連珠炮似的。


攤開我的論文,我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那張令裕子婆婆抓狂的照片,好幾分鐘說不出一句話。


怎麼會這樣呢?!原本滿心歡喜的以為,這會是一個感人肺腑的時刻。八年來,這樣的景像無數次出現在我的想像中:有朝一日我畢業了,我要帶著我的知識成果回去和報導人分享。好不容易,終於盼到夢寐以求的學位到手了,我拎著沉甸甸的論文回到田野地,正等待這令人快慰的一刻:我不但取得學位,還是個謹守田野倫理的好田野工作者,而這樣的雙重光環,就要透過報導人稱許的眼光照在我身上,熠熠生輝……


事情的前半段確實和我想像的相去不遠,因為專心寫論文睽違田野地兩年之久,聽到我回來了,我的房東夫妻、鄰居的老婆婆、久未謀面但過去彼此互相照應的鄰人,大家都來和我打招呼,儘管他們不能完全理解博士學位於我的意義,恭喜聲仍然此起彼落。我則興沖沖地秀出厚厚的精裝博士論文,翻開內文,爬行的羅馬字母對我的報導人而言有如天書,但是一看到照片,氣氛就熱絡起來了。「這不是老爺爺嗎?甚麼時候拍的啊」、「這是えんちゃん嘛!現在應該很大了吧?」、「有我喲!好可愛喔!把我拍的這麼可愛,真多謝!」正當我沉浸在一種洋洋得意中,完全沒注意到身旁的空氣倏忽凝結了。


事後房東太太委婉地告訴我裕子婆婆女婿俊雄和紀江之間發生不倫的事,眼看著我低頭不發一語,房東先生悠緩地吐出一句話:「這妳並不知道啊,不知者無罪。」


「不知者」?聽到這三個字,我的心情更加失速地墜落。對一個無心犯錯的人,「不知者」或許是一個可以減輕自責的緩和劑,但是對一個自以為敏銳的田野工作者,這三個字近乎責難。雖然我從來未曾幻想自己在田野中能夠掌握所有的真實,但是一想到差點因為我的無知,引爆田野地社會關係的地雷,還是令人沮喪。為什麼當初田野工作課上,老師只諄諄教誨我們要做好匿名原則,卻沒提醒也要因為這種可能的後果注意為報導人「匿身」呢?人類學老師的確曾提醒過我,照片有時比錄像更具力量,因為靜止畫面的把過去的瞬間凝結,事件或人物的持續在場,也容許讀者對影像前後的因果產生更多的想像。只是我一直以為這不過是方法論哲學的議論,那想得到這也可能是一個警世箴言……


回到房間,翻開紀江的照片,我費力地回想當初怎麼會選擇這一張影像,過去的記憶漸漸明晰。紀江是從外地來的,年紀稍長我一點,在我田野工作的後半期,她因為打工的需要,每週四都會到房東家裡來打掃,順便看看房東當時仍健在的老父親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若老人家有特別的需求,也可以額外拜託她。在島上,這樣的人稱為ヘルパー(helper)。當我沒出去晃的時候,我都會和她打招呼閒話家常,她一邊和我聊天,一邊飛快地用掃把掃過榻榻米,瘦削的肩膀上習慣掛一條白毛巾,用來擦掉自額頭上不斷滴落的汗水。她勤奮勞動的身體,逐漸成為我心目中一種女性典型,雖然因為她從外地來、過去也沒太多機會跳舞,以致和別人比起來有點蹩腳,但是這並無損她在我心中那種自然、質樸的女性形象。我盯著照片,回想起她熟悉的開朗笑容,那個讓她一張平凡的臉馬上燦爛起來的笑容,那麼的真誠。是的,就是那份真誠。


只是,在另一個我所不曾認識的世界裡,她的身體居然選擇背叛?


我快速地翻過我的論文,確認紀江並未被我匿名寫進論文的章節裡,居然因此稍稍地鬆了一口氣。無意間再翻到另外一張部落舞者們的合照,我想起來了,當初舞者們不願意我在她們排練時拍攝,老師委婉地要求:「現在還不好看,等演出的時候再拍好了。」於是,就有了這張大夥著裝好整以暇的畫面,也是燦爛的笑容。一時之間我迷糊了,這兩張照片,到底哪一張比較真實?


出過田野的人都知道,在田野中,有可說的、也有不可說的。有時之間的界限很明顯,有時之間的份際卻很模糊,而往往田野工作者得以身試法,才能抓到可說與不可說、應為與不應為的竅門。此外,面對立場互異的報導人,甚至口無遮攔者,不但要進一步驗證,更要抑制與人分享的衝動守口如瓶。還有些時候,田野工作者要和報導人一起「裝傻」,一起完成表演,就像我女兒えん和幼稚園同學一起入鏡上電視的事。


當我還住在田野地的時候,因為小島成為保存文化的典範,電視台常常會來取材,自然要拍一些小島生活的「真實」面。有一回電視台為了要呈現人親土親的景象,要求幼稚園的小朋友到街上去,手牽著手快樂走,這點不難,也不需要假裝,不過接下來問題來了:我的女兒才剛和小朋友們混熟一點,也想一起參加,才不滿五歲的小孩並不懂族群分野的意義,但是不讓她加入同儕肯定會讓她心碎,所以老師很阿莎力地一視同仁要所有的小朋友準備好。幼稚園中有名深思熟慮的小朋友疑惑但悄聲地問老師:「可是えんちゃん不是我們這裡的人啊?」「沒關係,別人不知道,這是個秘密。」


聽到「秘密」這兩個字,原本抱持血統論的小朋友們有如領受聖諭,以超齡的了然於心抓起我女兒的手,飛快地跑向導演指定的位置。在外人無從分辨身份差異的情況下,えん和其他小朋友們一起手牽手快樂行走,一同以「島民」的身份入鏡,這個被記錄的身體顯露,成為我、女兒和幼稚園師生共同守護與分享的田野秘密。重新倒帶觀賞這段私藏的記錄,是田野中百看不厭的自我娛樂。而我總是以帶著無比欣羨的眼神,看著女兒輕易地就達成田野工作者不可能的任務:成為他者。


倘若田野中的秘密都是這般無害且正面,該有多好!


在暴露紀江不倫之情的「論文發表會」之後,基於情誼,我的論文雖被短暫地移到已故老房東的祭壇前(已渡往他界的他應該不會計較這中間的隱情),但是卻被重重地闔上,沒有人再有心情去翻閱,真所謂束之高閣。而房東夫妻則像守護潘朵拉之盒般地打點我的論文,深怕任何的閃失,會有人揭開更多無法收拾的隱私。等我下一趟再回去,論文已經被細心地收藏起來,我辛苦多年的知識成果,隨著一段不能看的身體秘密,一起塵封。


我從來沒試圖去求證俊雄的妻子富美是否聽說過紀江的照片出現在我論文裡的事,但是隱約感受到默契式地互不往來,儘管過去他們家的孩子和えん交情很好。幾年後,我和家人於寒假造訪小島度假,漫步至俊雄家前,不期然地巧遇富美和她的小孩。禮貌式地寒暄並稱讚他們剛起造的新居後,終於兩家人一起在門口留下另一張合影,在這張影像中,我不再以研究者的身份在場,而富美也不再以報導人的身份入鏡,我們以妻子的角色重新現身互相凝視,對我而言,這是一件新的影像,記錄生命的真實。


至於紀江,我原本以為她已經遠離是非之地,直到有一次我在另一個島上遇見她,不知她是否看出我努力維持正常態度背後那一絲窘迫,但她仍然是爽朗的笑容,極快的語調,問候著我和えん的近況。互道珍重後,我望著她依舊瘦削的背影,不變的快步,漸行漸遠。一種熟悉的記憶,總算清除了我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慮,對於幾年前我和她共享的短暫時光中那種田野理解的真實確據。


不過,寬心不了多少時候,另一個難題湧現,隨即打斷我的好心情:哪一天我準備出版我的中文民族誌時,到底還要不要放那張照片?



<p class="ql-align-center">えんチャン和當地孩童──從外觀無從分辨群我的一個小群體。趙綺芳提供。</p>

えんチャン和當地孩童──從外觀無從分辨群我的一個小群體。趙綺芳提供。

<p class="ql-align-center">美美的舞者們──研究者人類學家做田野捕捉到的瞬間真實。趙綺芳提供。</p>

美美的舞者們──研究者人類學家做田野捕捉到的瞬間真實。趙綺芳提供。

<p class="ql-align-center">平常的島民,儀式舞台上成為亮眼的舞者。趙綺芳提供。</p>

平常的島民,儀式舞台上成為亮眼的舞者。趙綺芳提供。

<p class="ql-align-center">圍爐一景。趙綺芳提供。</p>

圍爐一景。趙綺芳提供。

<p class="ql-align-center">從高處俯瞰竹富島之一景──風景照片也是有觀點的。趙綺芳提供。</p>

從高處俯瞰竹富島之一景──風景照片也是有觀點的。趙綺芳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