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非家與回家:八八莫拉克水災的田野

鄭漢文|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博士生

入席

在台灣的漢人社會,當年的節氣中如果出現兩個「立春」或「雨水」,就是有「閏月」的那一年,也叫做孤鸞年。習俗上孤鸞年一鉴年是不宜「成家」的。這不知是天數亦或是宿命,今年的閏月展現了二個「雨水」的節氣,八月七日那天莫拉克來襲,重演50年前八七水災的災難,大量的降水使得我的學生寶榮翌日的結婚喜宴延期,同時迫使嘉蘭村66戶的居民頃刻間無家可歸,包括身懷六甲的新娘子的新家也流失了。


在新興國小服務十二年,金峰鄉已成了我第二個故鄉,就在我八月一日交接後的第七天,故鄉出事了。原本當天要參加寶榮的婚禮被迫取消,在大雨過後懸擱三天的心情,終於得以以返鄉探望看個究竟;然而道路的塌陷只能到介達國小前的管制線,在幾番掙扎中轉進災民收容所探望親朋,反而是一聲聲對我親切的問候,這註定了我必須「留下」。道種「留下」已不同於過去參加社區婚喪等活動,只要露臉、包禮、吃飯、致辭或是捐款、問候、聯絡、哈拉,隨即可以起身在感謝聲中昂然離席。這次,我自動的在災後入席了。

無法離席

探訪後無法貿然離席下的「走不開」,不是只有我,家鄉有難時不願缺席的「大有人在」,有的親人向北部的公司告假,連夜趕回來一起加入收容的陣容。面對一如難民營的緊急安置所,總得有個頭子撐起「大人有在」或「有大人在」的旗子,而這個頭子光是招呼就足夠忙上一整天。不過一有空可以長聊時,他總會說上一段自我謝解的笑話:

我現在是空戶的戶長,家裡離開我們的那一天,我和族人被緊急安置到介達國小,一群難兄難弟找我出去喝酒,結果喝到半夜我酒醉了,他們為了安全送我到安置所,隔天醒來我就迷迷糊糊的成了團長之類的人物。不過說真的,我台東市也有家,我幹麼不回家?我管那麼多幹什麼?哎呀!說起來誰叫我是maledep家族的人,族人都在這裡,我割捨得下嗎?——Acang 2009/08/10(註i)

藉著醉酒原本可以逃逸接踵而來的負擔與承擔,甚至可以藉酒澆愁遠離是非的核心;然而,頭子的酒醉有著降解強出頭的可能指控,掩飾願意主動在場的表態,並以笑個不停來照應著打從心底就知道在這個無可逃脫的使命。然而,讓人不解的是:為什麼出頭不是堂而皇之的出列,何需以謙遜卑微的姿態出場呢?


對有經濟能力的頭子來說,家已經不是單一處所,但在家鄉有難時有家而不回家,寧願選擇安置所與家族的人共同面對生命,爲的是什麼?低姿態的留下不是不該走,而是走不開,因爲唯一眷戀的是「老家」及「老人家」,這些都是生命記憶中無可缺席的。

老話與舊談

這樣的大水,只有老人家知道:不要說50年,在我有生之年或我祖父母的年代,也沒有聽過這樣的事。不過,老人家說過:「水會想念它的家鄉,在夢裡他夢見了他所走過的路,它順著路回來了。」——Tjuku 2009/09/12

「夢裡的水路」是老人家的老人家說的話,所以當然是老話與舊談,但是,最老的話莫過於以神靈的姿態出現,已不知說者是誰但又不停的被說的話:我們的祖先是百步蛇,當天際劃過一道流星,那是很老很老的百步蛇死掉了,他的靈魂會落在大武山上,那裡是祖靈的安樓之所,是個palisi(註ii)的地方。一位媽媽表示:「我們可能忘記了祖靈,大武山的祖靈發怒了。你看!這次的災情都發生在大武山的腳下。」災情同樣慘重的富山部落,在上個月舉行了殺豬儀式,並於部落的上方立了一塊石碑,希望和山神取得和解。

搬家與流離

這次大雨主要集中在神話中祖靈的所在,前陣子的日蝕,老人家說會有大事發生,沒想到所謂的大事,就是他把最慢離開部落,與祖靈情感最深的maledep的家屋帶走了。早年部落遷下來時,是住在嘉蘭入口處有棵大白榕,俗稱「雙面鬼的地方」,後來因爲瘟疫的關係再度遷到濱臨河岸的河灘地。現在,中繼屋蓋在正興村,二年後我們還是要回去;而永久家屋的預定地,選定了嘉蘭村的新富部落上方,一直連接到曾發生過瘟疫的舊聚落,難道這也是一種宿命安排下的回家方式。


搬遷的宿命並沒有因爲永久家屋的地點選定,或中繼屋的持續興建而塵埃落定,漂泊驛動的心一如漂流木四處流動,任人以最美好的藉口擺弄。當初接到撤退命令時,走與不走已是兩派人馬的政治角力,接受緊急安置當然是聽命下的結果,住進鄰村國小教室不是自由選擇,之後開學在即必須撤出教室仍是理所當然,最後以最少的移動搬到風雨球場搭建帳棚,躲避風雨和風風雨雨,也是回應政府一個半月中繼屋就會蓋好的承諾。哪裡想到土地的協調一直出現問題,延宕的結果造成這群寧願住帳棚當寨民,不願移到馬蘭榮家當災民的人,從順民慢慢轉成了逆民。順民與逆民本身就是政治的語言,判斷的基準當然是選票的算計,從來沒有所謂的事實認定,只有寨民和災民做爲政治符號的指涉。

山寨與榮家

從八八節、七夕情人節到中秋節,一連串溫馨的日子給出了一戶戶家人得以相聚的喜悅,那就是幸福的所在。來自阿禮部落的親人,遠從屏東的災區來探訪,以稱羨的語氣道出88山寨「帳族」的自治生活模式,就是他們夢裡的國度。他說:「我們在營區裡,只有室內的空間,連要煮個pinengacenan(雜菜飯)都不可以。」88山寨也有配合政府的催請,實際勘察了馬蘭榮家---寨民卜青松帶著太太婉珍到馬蘭榮家住了一宿,受到熱情的招待希望能塑造看板人物,但沒想到隔天就「趕快跑掉」,他說:

我的名字叫「輕鬆」,可是我太太每次都「玩真」的;我太太說,各項設備沒話說,一百分,可是我們住久了會變成廢人,會變成沒有鬥志。菜來了就吃,吃飽了沒事幹就睡覺,這樣子也會弄出病呢!人家煮好了就叫我們吃,你都不要想什麼。——卜青松 2009/09/15

「不要想什麼」原是政府對於順民的最佳照顧,一如「榮民之家」的宗旨,但卻是一種「空」與「無望」。基於關心和可憐這群不懂心意而執意住在帳棚的寨民,對官方而言是一種不接受安排的反抗勢力,甚至是一種象徵性的謿諷。因此,如何以最平和的方式加以塗抹拭去,是向媒體、國人、歷史交待而且得以顧全顏面的必要,包括拆掉傾倒在河床的家屋,垂落在山壁間的水泥舖面,跨佔在河岸間的橋墩基座;但最急切的莫過於拭去這一群寧願搭建帳棚,窩居在風雨球場,而且又那麼快樂的難民營圖景。因爲,「我總不能向媒體說他們自己不走的啊!」

月圓人難圓

10/03中秋節芭瑪颱風的裙尾帶來恐慌的加乘效應,當天全國的大家長一如颱風來襲的頻度再次來訪。88山寨準備了一份專案計畫,希望藉這個機會將嘉蘭打造爲示範村,包括永久家屋的興建,災後紀念公園的設立,漂流木工廠的產業,一切形式以最敦厚善良的方式回應政府的關愛。哪知大家長一走,風雨球場一片空寂,分不清是淚水或是雨水濕透了整個pu球場。從pu這二個字轉成羅馬拼音,唸成「不」的音,是指放屁,當然也隱喻著一群愛放屁不懂誠信的pailang(歹人)。


事後從綠色小組《嘉蘭報告》的影片中,看見軍威壯盛的「強勢協助」——一頂頂的帳棚很快的倒下,無力抵抗的寨民只能蹲坐在地整理散落的衣物,或在旁歇斯底里的咆哮。

「我快要昏倒了,大家說好今天要一起烤肉,結果換成是這樣子,我心臟不好,這樣子趕人,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一位患有慢性疾病的漢人媳婦


「我們很像小鳥一樣,沒有窩了,現在放著我們在颱風天亂飛不管。」——一位生病靠塑膠編織維生的老婦人


「你看那些還沒有找到房子的要他們去哪裡?老人家說他很想自殺呢!哪有那樣強迫性選擇的!昨天開會今天就要我們搬走,那有房子可以住!」——一位帶著小孩的少婦


「現在叫我們去依親或去找房子,這裡是災區,房子就是沒有了啊,怎麼找?我只好強忍著把東西拿出來,只好站在馬路邊不知道要幹什麼了,今晚只好帶薯全家睡馬路啊!」——一位多元就業的木工班中年人


「我的孩子有的讀國小、有的讀國中、有的讀高中,叫我們去台東真的很不方便,我以為馬總統來會叫我們忍耐一二個月,結果不是這樣!強制執行!」——一位中繼屋工班的班員


「那瑪夏的居民移到高雄去,就像斷根一樣,營區的家庭生活整個變了,昨天看到一對夫妻吵架,先生氣得用手把玻璃打破了。吵得原因都不是什麼,就是這不是他們住的地方。」——一位民歌歌手


「這邊有25戶、88個人中,只有6戶到馬蘭榮家,政府自己的威信應該檢討,難得建立起來的情感、共識、凝聚力,一下子就在寸道命令下崩解了,於心何忍?」——一位山寨的靈魂人物

影片的最後,山寨頭子撫著欄杆、望著大洋的滄桑背影,回映著身後偌大空寂的風雨球場,一切「不說的說」烘襯出一張散落在操場角落的紅色紙卡,上面燙金的小字寫著:「祝佳節快樂馬英九/周美青/蕭萬長/朱俶賢敬賀」。

同胞與異客

「颱風」走後一切回到沈寂平靜,只留下為什麼要強迫我們到馬蘭榮家?為什麼一定要拆散我們?為什麼要把我們變成一群癱軟無力的廢物的無聲吶喊。無力反抗的背後並不是軍威的震,而是自知的理虧。校方已經三番兩次告知風雨球場的小型工程不能再延,做爲異客的民,長期佔住不屬於自己部落的學校,對校方已經深感歉意。「搬走」的聲音當然不是第一次,只不過剛好「颱風」來了,讓執行者的意志順著此次機會,以謙沖的姿態表達高度的關心,要求寨民找個地方安置。


第一次的「搬走」會議不是討論時安置所的問題,而是中繼屋的興建場址。鄉公所的一號公共用地位於自來水廠上方,正興村已多次反映提供做爲解決村民建地不足的需求,多年下來沒有獲得正面回應,沒想到大水過後,反而是要蓋房子給嘉蘭村民居住。正興村的村民、頭目、地方領袖不高興的耳語傳到山寨,但行政人員的說法是依法行政,這塊地本是公有土地無須協調;而寨民也無奈的說:「我們有什麼立場,政府叫我們撤離哪裡我們就去哪裡,房子蓋哪裡我們就住哪裡,我們已經很感謝了,哪能有什麼意見。」可是入住後面對「緊鄰」的關係終須解決。


山頭子邀了議員拜訪四個頭目,向他們表達不是主動爭取土地的來意,同時希望在中繼屋動工的那一天,商請頭目和祭師能爲災民向祖靈告知一聲。隔天頭目及士紳回訪,表示遲來慰問的歉意,並同意樂民暫居中繼屋二年,惟不可以在中繼屋的土地殺豬,更不可以有刺地的儀式(註iii)。動土那天,祭師以竹占向祖靈問卜,幾番徵詢後終於獲得祖靈同意。占卜的儀式是藉著祖靈的首肯用來緩解原先的反對與不高興;然而頭目真正在意的恐怕是土地的讓渡實權,已然落在政府此一非世襲的大頭目身上,原本可以以主動施恩的方式善待同胞並納為子民,如今卻落得只能跟政府爭吵,並被解讀成對同胞的拒斥:

在過去怎麼可能會是這樣,如果頭目知道了,早就請族人協助他們整理土地,協助他們蓋房子,甚至於供應糧食給他們,就像新興村從djiudjaas(註iv)搬到sapulju(註v)時,djupaqats(註vi)的人不但提供土地,而且主動提供食物給他們。——Siledau 2009/10/01

面對世局的變化,全鄉大家長做爲有任期的頭目代理人,只能在層層轉報的過程,提供可能的訊息接受指示,心急如焚的災民與龐大機器的運作,永遠在吵嚷聲中磨合。

回家與非家

「我的女兒問我,媽媽,以前也有颱風啊,很多人的房子也倒了,可是頭目召集年輕人,到海邊搬漂流木回來,大家很快的又有家了,現在怎麼那麼複雜,連漂流木也不能拿。」——Maliku 2009/09/11


「原住民排灣族不是要過那種很舒適的生活,只要過著自在、無拘無東就很好了。」——Kerker 2009/10/03

四年前的海棠颱風,流失了天主堂、衛生所及16戶的民宅,至今興建的事務公文仍在旅行;如今88莫拉克的民,從教室/帳棚/榮家/中繼屋/永久家屋不停受迫的移動以及無期的等待,激化了許多人很想回家。我經常聽到,「到現在爲止,我還不敢回家」,說是「不敢回家」,但想回家的意念卻遠比維都來得強烈,只因不堪回首、無以為家下的怯儒,只因想念卻又提不起勇氣。然而,不解的是已經沒有家的人,爲何嘴裡經常掛著很想家。這時的家似乎已經不是家屋,也不是家圍,更不是家人;而是一個不是家的家,姑且就把它稱做「非家」吧!


大水帶走一棟棟家屋的震顫經驗,一次次在夜裡召喚出呼天搶地的哭嚎,一次次抖落抿著雙唇強忍著的淚珠,昏黃的燈光打在半透明的帳棚,只見蓋著長袍的身影,伴著蟋蟀和紡織娘的低鳴抽泣;偶爾見到蜷曲的身驅突然抽搐起身,是午夜夢迴的驚醒。長夜難眠固然是「常成了無常,家成了非家」的生命轉折,但同時也是無盡的、沒有出口的暗夜,透過幽靈的方式進入人的身體,以惡夢的方式讓人不得安寧。我們只問,夢魘何時不再糾總,笑靨何時得以綻放。

註解

i 報導人均以假名或排灣族名字代稱


ii Palisi是禁忌、祭禱或咒詛的多義語彙。


iii 傳統上刺地儀式是頭目帶著族人找到一個新居地,以頭目的手杖刺入土地,做為新建部落永久的居所。


iv 日治時期稱為舊近黃,是指九芎很多的地方。


v 是指寂寞的地方,意指喪葬地。


vi 今日太麻里鄉的北里村,意指過溝菜蕨很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