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褶痕
容邵武|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我在八八水災肆虐南台灣時,帶著焦慮的心情收看電視新聞的災情報導。那個時候不斷出現的畫面,是台東知本溫泉區的金帥飯店因為暴漲的知本溪淘空河岸,軟綿綿的倒在混濁而叉湍急的河流之中。這個畫面我也在CNN的報導裡看到,應該是八八水災讓大家震驚難忘的畫面之一。然而,更讓我震驚的是幾天之後的後續報導,我依據聯合報在2009/08/17的報導再綜合其他資訊整理如下:
八八水災重創台東知本溫泉區,暴漲的知本溪淘空河岸,沖垮金帥飯店,也意外讓卅七年前娜拉颱風時,被土石掩埋的十二戶民宅重見天日。世居知本溪畔,六十六歲的劉先生說,民國六十二年娜拉颱風帶來豪大雨,知本溪山洪夾帶大量土石把金帥飯店現址一帶的十二家餐廳、商店及民宅全部掩埋,舊知本橋也被沖毀。這次被沖走的便利商店老關賴冠諭,昨天下午指著倒塌的金帥飯店基地,出現一排被埋在土石堆裡 的民房。他說,「這些房子卅七年前被土石掩埋」。劉先生說,被埋掉的十二棟民宅,包括知名的「寶島特產店」,在37年前,也就是民國六十二年,娜拉颱風還沒來襲前,可是當地最有名的海產店。當年的房子是建在岩盤上,地基穩固未被洪水沖走,後來災民重建家園,就直接把房子蓋在舊房子上頭。金帥飯店是民國七十幾年才蓋的。
檢視「重見天日」的民宅,發現舊屋屋頂上方,是現今溫泉區唯一聯外道路龍泉路路面,深埋地下卅多年的舊屋外,還可見後來新建屋舍地基及樑柱,卻已成了莫拉克颱風的災後遺址。這場惡水,卻讓這些老房子,重見天日。對於老一輩的人來說,金帥飯店的倒塌,卻讓一個深埋37年的歷史故事,重回腦海。金帥飯店的倒塌,露出來的就是這紅線路面底下的一排房子,當年土石流蓋過一樓,簡直難以搶救,居民乾脆把二樓打通變一樓店面,這樣的情景在台東知本龍泉路上多達十二棟。最明顯的證據,就是這個寶島海產店招牌,埋在路面底下,已經有37年。倒塌的金帥飯店,依然任憑著混濁的溪水無情沖刷,當地居民站在封鎖線外,要親眼見証家園如何慢慢重建。
這是一個常民在生活中不斷和大自然爭地的故事嗎?這是一個滄海桑田,歷史永恆回歸的見證嗎?這是一個在八八水災眾多而又悲傷的事件之中很快就會再度被掩埋遺忘的故事嗎?
我爲了記錄921大地震十年之後,「災區」如何保留(或遺忘)地震所會經造成的影響,常常就近到目前任教地附近的國姓鄉,特別是921地震的震央引爆點南港村的九份二山。921大地震造成九份二山大量土石崩塌與地表隆起,為台灣百年來的特殊災難地景,由於崩塌地已不適合人居,政府邃徵收所有土地,將此處列為國家地震紀念地進行整治復育,並且設置了「國家921地震紀念園區」。紀念園區包括震災紀念碑悼念罹難者與失蹤者,另外還設置了幾個主要景觀包含傾斜屋、大崩塌壁、震爆點。在地震紀念園區觀景台對面的山谷裡,有二個因為921大地震帶動的土石滑落阻礙的小溪的流水而形成的堰塞湖,也就是韭菜湖溪堰塞湖及澀仔坑溪堰塞湖。站在觀景台上,看到二個安靜而深藍的湖泊,南投縣政府甚至把它們提昇成九份二山風景區的美麗湖光山色,但是它們其實不是一般遊客能夠到達的地方,因爲地震造成的脆弱山谷難以興建便利的道路。然而,當地的居民告訴我,其實這個山谷一直都有或大或小的湖泊,因爲這是一個狹長的山谷,只要有大雨導致二旁山坡士石的移動,就有可能阻塞這二條小溪,形成一個小湖。不過也許下次另一場大雨,叉切穿了湖邊的某處,讓湖水流光和原來的溪水合流,回復到土石嶙峋的乾乾的山谷。居民說這些「會移動的湖」其實只是這條山谷的常態。只不過是921大地震不是普通小型的士石滾動,它導致的整個山脈的位移,也改變了溪流的河道,造成了相對以前面積大的多堰塞湖,也使得二個堰塞湖存在了長達十年,目前看起來就像是二個穩定的湖泊。但真的是嗎?
在地震之前,這個廣大的山坡地,零星住著幾戶人家,以飼養水鹿和種植檳榔和梅子爲主要生計。當地居民總是可以清楚的說,在這塊山坡地之下,除了埋有39名鄉民,還有289頭水鹿沒有被挖出。事實上,在南港村原本有一個小型的儀式,每年於鹿茸採收期(國曆二至六月)在當地主要的廟宇五穀宮(供奉神農大帝)舉行,藉此感謝水鹿帶來的經濟收入以及答謝神農大帝的保佑。921大地震之後,在國姓鄉公所及南投縣養鹿協會主導下,擴大成「南投縣鹿神祭暨客家交化采風」活動,多了一項悼念被地震埋藏的289頭水鹿,並希望這個活動能與地方產業相結合,創造農村新商機。整個地震紀念園區的主旨,是要宣導地震教育,因此它的設計除了一些基本的人工設施,比如紀念碑、步道、解說牌之外,大致保留地震那一刻所帶來巨大而憾人的地貌改變,讓遊客在現場看到與感受大自然銘刻在地表的龐大的力量。
在地震震爆點上,有一個鐵皮屋,住著原來就居住在此處的居民,我們姑且稱他們張家。政府為了現地設立地震紀念園區,徵收了包括張家土地在內的整個山坡地,但是張家不願意搬離他們的祖居地,於是在震爆點的道路旁搭建一個鐵皮屋,並且在那裡展示有關地震的相片、紀念品、物件等等。我們在震爆點的平台上看過去,一個又一個隆起的小山坳,是大地震的劇烈拉扯把地表之下的地層抬高裸露出來,粗糙而尖銳,即使在十年之後,這些小山坳仍是寸草不生,只在中間夾雜著些許的檳榔樹(張先生說檳榔樹是他們以前種的,也被政府徵收了)。在直線大約150公尺之外的土坡上,有一個扭曲變形的紅頂房子攤平在那裡,被保留起來做為地震的紀念遺跡。張先生說那是他們地震之前的家屋,被地震走山帶到150公尺之外的土坡上,事實上我們所站的震爆點平台,就是他們地震之前家屋的所在地。
在這些起起伏 伏的皺褶山坳下,在士石阻礙溪水的堰塞湖裡,在知本溪淘空河岸的土層之中,我們在10年之後,37年之後,看到了當下的實況,以為那是一種歷史的現存(the historical present),是一種真實。但是「災難」讓它們剝落出一些殘根(snag)、痕跡(relics),展出我們的遺忌,暴露出我們在這些現存的真實上,施以無數的力量,讓它們看起來理所當然,讓它們看起來像是在記憶一個過去的現在。就如同Kirmayer歸納許多的後設記憶模式(meta-memory),例如描述性記憶(declarative memory)、程序性記憶(procedural),他最後用一個隱喻來說明記憶的流動和複雜性:記憶的地景(landscapes of memory),也就是說,文化有許多記憶和遺忘的方式,讓人們可以掌握到(潛)意識的形貌,然而人們看到的只是地景的一面,無法看到地景的其他面貌[i]。更為隱誨的說法,是Deleuze推衍Foucault對歷史的看法(上述殘根、痕跡正是引自他的用語)。Deleuze說「我們跟隨著皺褶(folds),把殘根和殘根不斷對摺(doubling),讓我們被形成『絕對的記憶(absolute memory)』的皺褶團團包圍住,如此一來,外表變成充滿活力、不斷循環的元素」[ii]。
我工作居住的南投縣,大概是「災害」最為頻繁的縣份吧。每到夏天,其實不必因爲颱風帶來的狂風暴雨,一個午後狂暴的雷陣雨就可能造成小範圍的土石流。只是它的規模不大,又常常出現,更因爲媒體沒有太大的關注,所以這些小的災害只停留在地方上,但是縣政府必須常常處理這些問題。在2005年南投縣信義鄉一個社區集會的場合,聽到一位地理學者嚴厲批評社區以及各級政府完全沒有從2003、2004年在當地造成重大傷害的水災與士石流的災害學到任何教訓,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他並斷言下次若有類似的大水時,社區還是會一樣悽慘。可以想見的是,那些治山防洪、預防地震的實際措施,只是變成官僚系統的一項例行工作。但是,「記取教訓」到底意味著甚麽?我們努力讓「災區」復活,倒塌的房子,要一一整建完畢,破碎的大地景觀,也必須修復的看不出來曾經有巨大的撕痕。我們不是常在重大「災難」之後,聽到「危機就是轉機」,「打斷筋骨顛倒勇」?這些「機」會,是跨過一個又一個隆起的小山坳,連接起平整的震爆點觀景台和扭曲變形的紅頂房子,無數的皺褶;這些「機」會,我們用大筆的金錢和人力,一層一層蓋在不斷沖刷流失又補強的河床上。只有殘根和痕跡,不經意的透露出危機的訊息。37年很長,10年很長,我們的記憶卻很短。我們記不了那麼多的教訓、別人別地的教訓,我們於是蓋更多,蓋更好,以方便忘記。Deleuze說的,絕對的記憶、大寫的記憶(Memory),其實就是皺褶(folds)和對摺(doubling),它不是存留在地層(strata)和文件中的短暫記憶;最後說起來,它是和自我的關係,或是自我作用在自我的效果(the affect on self by self)。那麼,八八水災金帥飯店倒塌在知本溪裡,我們看到了甚麼自我?
註解:
[i] Laurence J. Kirmayer, 1996. Landscapes of Memory: Trauma, Narrative, and Dissociation. In Tense Past: Cultural Essays in Trauma and Memory. Paul Antze & Michael Lambek, eds. Pp. 173-198 NY: Routledge.
[ii] Gilles Deleuze, 1994. Foldings, or the Inside of Thought (Subjectivation). In Critique and Power: Recasting the Foucault/Habermas Debate. Michael Kelly, ed. Pp. 315-346. Cambridge: MIT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