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前現代與現代之間變成後現代的《1084》
蔡政良|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接觸村上春樹的小說不過是這兩年多來的事情而已,逐漸老去的身體與靈魂捧著村上的小說,彷彿看著有時寫實,有時魔幻,甚至偶爾愛情動作的「恐怖電影」,血淋淋地將人生隱晦的那一面,大大方方地引誘著我偷窺的慾望。
《1Q84》是村上2009年的新作。有人說,在1994與1995年的奧姆真理教毒氣事件後,村上的作品即開始反應了他對日本社會的觀察。《1Q84》這本書也許即是循著這樣的脈絡而來。姑且不論《1Q84》與英國作家GeorgeOrwell所寫的政治諷刺小說《1984》的關連性,純粹只看《1Q84》的話,不知道是我被人類學的訓練洗腦,還是村上的本意便是如此…「《1Q84》簡直太人類學了。」
基本上,《1084》是一個關於人類學家、報導人、現代社會以及那個不被理解的前現代社會之間發生的故事。如果1984年作爲現代社會進程中,一個進入後現代社會的開端(經濟與科技的迅速發展 ),那麼1Q84也許便是一個現代社會與前現代社會相互滲透的一個後現代社會的暗喻。1Q84是一個超越進化論的年代,村上透露出這個年代並非以如同123456789的順序,一個一個接替上去的時代,而是個猶如亂數的存在,是個「那樣以扭曲的形式連結在一塊。那扭曲無論經過多少世界的重疊都無法解除」的時代(Book2 頁216)。由於在1984裡,前現代走不進現代,現代又不理解前現代,因此,1Q84只能以那樣扭曲的形式出現。村上引用了進化論甚囂塵上時,19世紀末的人類學經典名著《金枝》中,關於王(統治者)與神的聆聽者(祭師、巫師、靈媒)合而爲一,然後在某個階段叉必須被殘殺的描述,作爲1Q84年代中,那個前現代的代言人(「先驅」的領導者)的宣告(Book 2頁177-178),替那個前現代代言人如何執拗地停留在那個時代,下了很又力的註解;另一方面來說,青豆與痛恨家暴男人的老婦所代言的現代社會,似乎只能用現代的眼光去衡量那個不被理解的前現代,即便青豆在故事一開始便從象徵現代的高速公路,經逃生梯進入了1Q84中,仍然無法具體了解那是什麼,因此也無法向老婦說明那是個怎麽樣的狀態。
其實,第一章即開宗名義地宣告「不要被外表騙了」。這是多麼人類學的用語啊。腦中同時浮現黑澤明著名的電影《羅生門》,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與位置,說著自以為真的事實,讓人無法確認,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由此,村上爲「不要被外表騙了」下了個註腳,那是因爲「現實經常只有一個」(Book1頁19),而這個現實乃是由很多的現實所組成的現實。
《1084》最關鍵的章節也許是Boo2「第13章:青豆如果沒有你的愛」,許多關鍵的謎題都在這裡有了答案。最令我注目的一點是,村上透過那個新興宗教團體「先驅」的領導者的口中來形容1Q84這個年代(就文脈的猜測,這位領導者早先很可能也是位文化人類學家)。他說:
「對我們活著的世界最重要的,是善和惡的比例,要維持平衡。LittlePeople這東西,或其中所有的某方面的意思,確實擁有很強的力量。不過他們越用力,對抗那個的力量也自動增強。這樣世界才能繼續微妙地保持平衡。」(Book2:頁205)。
這段描述,既 RadCliffe-Brown,也Gluckman,或者更像 Turner。RadCliffe-Brown 的結構功能論,像是把社會當作一片完整的披薩,切分成好幾塊。人類社會的各種行動就在於維持這幾塊披薩之間的平衡,只要哪一塊被取走後,這個社會便會陷入失衡的危機;Gluckman 代表的衝突學派,基本上也是一種結構功能論,但是重點放在社會中的衝突,其實是爲了要維持社會的平衡狀態。就我個人感受而言,村上透過先驅領導的話中所呈現的1Q84年代,似乎更像是 Turner 的結構與反結構理論中的社會樣態。Turner 的儀式過程理論,其實也跟結構功能論脫離不了關係,只是 Turner 將重點不放在維持不衡這個焦點上,而是將重點擺在過程,亦即結構與反結構中不斷延續的輪迴狀態。Turner 的理論,其中的重點在於結構與反結構之間會有某種中介狀態(Liminality),那是個集體的,模糊的,不容易察覺的一種經驗狀態。1Q84在村上的筆下,彷彿就呈現了那樣的中介狀態,而且是一種無法發展出反結構的存在,或者,村上暗示了根本沒有平衡穩定結構的可能性,只能透過人類學家與報導人的合作,讓世人更了解現在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而已。
「天吾寫出Little People,和他們所作所為的故事。繪理子提供故事,天吾把那故事轉換成有力的文章。這就是兩個人的共同工作。那個故事發揮了對抗Little People力矩所及的抗體作用。那出版成書登上暢銷書排行榜。因此Little People一時之間,各種可能性都崩潰了,好幾種行動都被限制了。」(Book2:頁212-213)。
天吾與繪理子,不就是人類學家與報導人間的共謀關係嗎?(請參看 George Marcus[1999]
The Uses of Complicity in the Changing Mise-en-scene of Anthropological Fieldwork. In "The Fate of Culture: Geertz and Beyond", Pp.86-110.)村上甚至暗示了人類學著作展現一種力量的可能性,不過前提也許是著作必須要能暢銷,才能發揮影響力吧。小說中唯一確定曾經是新銳文化人類學家的戎野老師,可能是村上想像中人類學家的另一種典型,有點另類,有點城府,離開學術殿堂後,過著離群索居的山居生活,但是卻靠著投資理財這麼資本主義式的遊戲,賺進大把銀子,是那種參不透心裡在想些什麼的人。最好笑的是,戎野這個名字絕對是村上故意取的,從日文翻譯成英文,戎野就變成了Field of Savages(Book1:頁158)。
村上還有許多的鋪陳,巧妙地將人類學家和報導人之間的關係描述出來。天吾被暗示爲一種意外被捲入,理性上不願意作,但是情感上卻激昂地投入「民族誌」的一種人類學家(故事中的「空氣蛹」小說,我姑且把他視爲一種民族誌的隱喻)。當他初與深繪理見面時,中文版的小說中大量使用注音符號呈現深繪理所使用的特珠語法或者用語,一種並非「常人」使用的說話方式。天吾除了必須花時間學習了解深繪理的語言,不斷地重新解釋或者翻譯深繪理的語意,並請求深繪理的確認外,甚至到了後來連說話的方式都被深繪理影響了。「你在這裡等。」天吾問。跟深繪理一起生活後,已習慣沒有問號的問法了(Book2:頁341)。這個過程,與人類學家學習當地語言,或者在訪談時,不斷地就語意不清的部份進行理解與確認的過程,不是相當類似嗎?到了最後,除了能說田野地的語言外,甚至還不知不覺地用同樣的方式說話了。
整部小說中,除了我猜測以上的人類學結構與情節之外,也還是相當的村上風格。例如,不斷出現的音樂(村上作品中的音樂知識,每每都讓我驚訝地下巴快要掉下來),像食譜一般細膩的料理方式,對於酒類的執著(看了既想吃也想喝的那一種),還有讓人眼珠快要掉下來的性愛場面(是我老了?還是非常羨慕?)。然而,與我過去讀過的村上作品比較,這本小說或許有個極大的不同。
村上過去作品中的主角,或多或少都有一種無力的孤獨性格,基本上《1Q84》中的人物,還是很「村上」式地以那樣的姿態存在著。不過,天吾和青豆在 被陷入這個前現代與現代並置的《1084》之後,發現了「愛」這個現實。第十三章「如果沒有你的愛」作爲相當關鍵的一章,其後的情節,幾乎都圍繞著「如果沒有你的愛」這個命題發展。青豆與天吾在十歲那年的偶遇,兩個沒有交集的個體,各自在孤獨中渡過20年的光陰,直到那樣的孤寂姿態,將兩人不約而同地捲入兩個月亮同時出現的1Q84中。兩個月亮,也許一方面是現代與前現代並置的隱喻,另一方面也或許是天吾與青豆兩位分別追尋彼此愛的象徵。由於在尚未進入1Q84之前,雖然兩人心中都保有那份十歲時的記憶,並各自在那記憶中孤獨活了二十年,甚至讓自己的身體有意識地隨便讓什麼人填滿空白的方式渡過,兩人卻不曾要花一絲絲的努力,將那一份空自以行動來填滿,說得白話一點,就是不曾付諸行動去尋找那個藏在心中的愛。也因爲如此,兩人幾乎同時被捲入了那樣的1984,弔詭地是,被捲入1Q84後,卻發展出那一份尋找愛的動力,可惜,青豆必須以現代的身分,排除那個前現代的領導時,卻必須用自己的愛來交換。例如青豆在殺與不殺先驅領導之際,兩人之間的對話:
「把工作結束掉吧。」青豆以安穩的聲音說。「我必須把您從這個世界排除。」
「然後我就可以脫離一切被賦予的痛苦」。
「一切的痛,Little People,變形的世界,各種假設…還有愛。」
「沒錯,還有愛。」男人好像對自己說似的。
(Boo2:頁218)
青豆所象徵的現代力量要將先驅領導所象徵的前現代力量排除時,是的,也許這個世界不再變形,痛苦消失,但是,愛也必須被捨棄了。天吾與青豆不就是從十歲後過著愛被排除的生活?村上在這本書中,將「愛」去除掉過去作品中比較個人性的成份,放入一個比較大的社會脈絡中來。村上好像在隱喻著,現代社會的孤獨感是愛被剝奪後的產物,但是一旦進入追尋愛的世界中,世界好像同時又並存著痛苦與變形,彷彿如同那個1Q84、唉,我只能說,身爲人,還是只能活在愛與痛苦並置的時代中吧。
最後,《1Q84》在書寫上如同村上的風格,經常使用極致細膩的語句,來描寫生活上瑣碎的細節。過去我還頗為享受,但這次實在有點煩了,單純只是《1Q84》的結構與情節鋪陳,比起那些瑣碎的細節精彩多了。於是,自然也就像個偷懶的人類學家,自動地略過我覺得囉唆的部份。只是如此一來,或許我也可能錯失了看到另一個月亮的機會,還繼續活在自以爲是的世界中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