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上的臉孔和嘴巴:一個人類學分析Beta版
郭佩宜|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兩個月前聽說我的指導老師也用facebook。蝦米?我受到很大的刺激,也開了一個帳號。facebook在台灣一般譯為「臉書」(或是「非死不可」),註冊帳號立刻面臨選個名稱和照片的困擾。這個玩具的名稱講得好白啊一—要拿出哪一張臉?搜尋了一下,發現同名的使用者不少,而且照片都蠻可愛的,心想如果被誤認也不錯哩。我只是低度使用者,對玩game也沒興趣,不過身爲一個有職業病的人類學家,無處不是田野,玩facebook沒寫田野筆記,也稱不上什麼「將facebook作為book的文本分析」,只是有點「參與觀察」的經驗拿來分享。這種沒把握(i.e.不負責任)的文字在研究論文叫做「初探」,網路行話叫beta版。
我和幾個朋友不約而同的,有相同的困擾。開了facebook帳號,開始邀請或接受邀請建立朋友名單後,沒兩下就變成了靜態帳號了。共同的癥結在於:實在不知如何在自己的塗鴉牆上留言才對!?
在facebook上,所謂「朋友」含括的成員是多重的,有職場的同事老闆學生同學,有另一種職場的田野地友人,還有非職場的情人故舊和家人。甚至爲了玩開心農場,有些「朋友」還是陌生人!塗鴉牆是朋友都可以閱讀的,然而跟道些與自己的社會關係在分類上差異甚多的「朋友們」,該寫什麼才好?非學界友人不知道李維史陀是誰,在那邊悼念結構主義他們一定覺得無聊透頂;老是記錄電影和美食,三不五時轉貼網路奇交或youtube影片的話,怕老闆或學生覺得自己太涼太爽;寫育兒心得,怕媽媽爸爸經對朋友名單中的大多數人太遙遠很肉麻;舉牌子抗議政府還是去參加同志遊行的照片,又怕某些立場不同的「朋友」看了不開心;心情記事或喃喃自語好像也沒必要照三餐轟炸大家。
另一個困擾則是語言。有些朋友只會英文,有些又習慣看中文,那該用什麼語言寫?如果看到的朋友動態都是一堆不認識的語言符號,大概會很無趣吧。有人乾脆開兩個帳號來區隔,有人只寫英文,有人穿插寫,有人一次得post兩篇,有人則善用語言差異來講話。不過最後這招有危險,某學弟用中交寫了幾句咕濃,遠在米國只會英文的指導教授竟然在下面留言回應,把他嚇壞了。
我們這些facebook初學者抱怨之後,通常很快會獲得教學指導:可以選擇建立名單,把某些不熟,不想要分享的人排除在可閱讀塗鴉牆的界線之外。不過這是個可能有後遺症的動作,就像是要不要接受某人邀請加入朋友名單一樣困難,畫一條線,有可能把原本可以模糊處理的雙方關係評估落差給明白界定了。對某些人來說,直接放棄facebook比較簡單,否則就真的「非死不可」了。
說穿了,會有這些麻煩,就是因爲人類社會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社會關係運作的基礎原則。因爲某甲在不同情境認識的人,除了吃他的喜酒或幫他「送行」,本來不會齊聚一堂,此時忽然要在臉書上「朝夕相處」,露出同一張臉,這就麻煩了。
這讓我聯想到一個民族誌的例子。專研聲音民族誌的人類學者StevenFeld曾在一篇交章Waterfalls of Song(1996)提及,他在新幾內亞探集傳統歌謠,有名女性歌者面對錄音機,忽然遲疑起來。在她的文化中,唱歌就如同說話一般,是有對象的,唱什麼、怎麼唱是「脈絡化」的。對著錄音機唱歌,她無法想像自己歌唱的對象是誰,錄音播放出來時聆聽者沒有社會關係、也可能每次都不一樣,更別提異國隔代的時空差距了。在她的交化中,人與地方的關係緊密,表現在歌曲中的地名、地景、個人生命史與地方感的交融中。對於聽眾的想像無法與他們是哪裡人分割,她喃喃的哼著,「我的美國男人,你們叫什麼名字?我的澳洲女人,妳們叫什麼名字?」
她唱的歌如斯personal(這個person當然是在文化脈絡下、在社會網絡中建構的),因此脫離了面對面的情境,發聲時需要的想像不太一樣;這和我以及朋友們的遲疑失聲有點相似。其實facebook也不是唯一讓某些人講不出話的地方,在大型甚至小型e-mail討論群組上,也有人覺得發言不自在,選擇潛水。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困擾啦,有的人是分享派的,把閒扯說笑寄給數百名跨國的群組成員。在facebook有口難言的朋友只是一部分;有些人很自在的對人群喃喃自語討摸摸,有些人經營多重帳號(真羨慕這些時間富翁)。有些人的塗鴉牆感覺像是表演一—那些用facebook來經營歌友會、影友會的藝人、交人、政客當然是在表演啦,但學界也沒太大不同。你以爲在「朋友」的塗鴉牆看到的是他/她的「後台」,其實那根本是「前台」啊!(此處如欲吊書袋請引Goffman)人類學家或人類學學生的facebook,當然要扯點學界八卦、轉貼大師訃聞、放首歌頌人類學的他人創作曲、進入Anthropology Gifts交換圈、秀兩句田野地語言、貼個「田野地照片」(been there, done that)。
最後面這個真是有趣的新現象,在田野地on site寫facebook塗鴉牆掛在msn上聊天噗浪、上傳照片影片,人類學的田野已經發生劇烈轉變:一方面是世界的數位化,很多人類學研究者的田野地無論多鄉下,都籠罩在網路之下,上網無限便利;另一方面是很多人類學研究者也終日掛在網路上,即使不是以網路為田野地,做田野時也無法離開網路。這樣的情況透露的新的田野景觀是什麼?對這門學科的知識建構的影響是什麼?這是值得在未來繼續觀察研究的課題。(最後這句話在學術論文很常見—一當作者沒時間沒力氣寫下去時就拿來當結論,一如古老的作文萬用結語「反攻復國解救大陸苦難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