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民間奇人——神醫譜

林美容｜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

早年奔波於台灣田野之間，訪問的對象大多是傳統社會的中堅份子，他們或對寺廟，或對文武館，或對地方歷史，有相當的投入與知曉，是我賴以建構台灣的民間社會的訊息提供者。當然台灣民間有一些傳奇人物，在田野中也會見識一二。不過大概在二十世紀即將結束的那一兩年開始，我比較有機會主動的結識一些高人奇士，道主要是拜李清澤教授所賜之故。李清澤教授當時是紐約市立大學布魯克林分校的心理學教授，有三年的時間每逢寒暑假他都來台參與民族所的「氣、文化與傳統醫學」研究計畫。他常帶領大家訪問一些有特殊技能與技藝的能人（台語的發音比較接近高人），書法家、南管音樂家、茶藝家、舞蹈家、收藏家等等，探討他們的技藝與賞玩之間的氣學原理。我作爲這個計畫的插花份子，受益於李清澤教授氣學的啓蒙甚多。由於李清澤教授提倡「新六藝」，因此我們當時訪問的對象偏向文化界的能人奇士。不過，以下我想要談的是深具草根性的民間奇士，而且是醫術上有特殊才能的奇士，說他們是神醫也不爲過，因為他們成醫或施醫的過程，都跟神明或菩薩有關係。

2003年年末，我去南台灣訪問一位草藥師父，他出身嘉義埔尾新福堂（武館），他的祖父是藥頭仔師（草藥師），他八歲就跟祖父學草藥。小時家貧，國小只唸了三年，但天資聰穎，過目不忘，讀書認字都如已識。他十四歲就會看命案，因他母親帶他去跟撿骨師學撿骨，骨頭看多了，命案也就能看出端倪。父親是鳳陽底拳頭師，母親因爲後來信仰一貫道，叫父親把祖傳的符咒都燒掉了。以前他做過建築包工，很會管教下手，便是利用放電、符咒之魔力來管理工人。

他醫過烏腳病，他說烏腳病不是喝水之關係而致病，而是工廠放「化學水」之故，這種毒水，農夫赤腳，由皮膚吸入，入體之後血熱、超高熱。他的太太是第一個被他醫好的烏腳病患，是用綠豆篁治好的。

他擅長製造綠豆篁，這是他妻舅傳授給他的。製作綠豆篁過程非常長，也很不容易，要經過四關，第一關要入竹叢，第二關要浸童子尿（人屎、豬屎一窟一窟），第三關要浸「行流水」，第四關漂露，也就是浸露水，要利用霜降前的白露，因爲最能去毒，最後完成作的時間必須等到霜降之後15日，此時，氣才能上竹節入竹筒，內部充滿藥物的竹子，頭節起第七目，要能入七分才可以；作時間共16個月。曾經有一年製作綠豆篁失敗，之後，過程中會祭祀土地公與好兄弟。綠豆篁的藥效很多，發燒不管多燒，服用綠豆篁後一下就退燒，其藥效可將毒素從筋骨徹底排出，從大小便排泄出來。

他相信古早聖人、賢人，最信服孔夫子及倉頡，他不願功夫變成絕學，認爲若功夫有傳，死後精神尚在救人。因此在地方組織一個養生學會，擔任理事長，週末假日常帶領大家去山上找藥草，認樂草。

2009年6月我去訪問住在南台灣的一位七十幾歲的老先生。他學醫的因緣是因爲早年開鋁工廠的時候，日以繼夜的工作賺錢，腦部上火，一顆頭好像要爆炸。去找中醫看，拿一次藥丸就要五萬五千元，大概是存心敲詐，一吃卻差點死掉。那時他十幾歲的大兒子，好像神明指點，說到哪裡去採一種像鳥的樣子的花（像鳥仔花），只有農曆四月到六月之間才有得探。吃了五六次，病就好了。他一想，沒花什麼錢也能治好病，才興起學醫的念頭。

但是年紀已經大了，怎麼學？就在這時天上星宿的神仙們開始來教他功夫。主要是北極星。他會去買望眼鏡來觀測北極星，發現那是三顆星圍起來，中間有一個洞，這個洞很亮，一般人看根本沒法看，受不了那光，但是他看卻沒問題，他因此發現了「三星拱照」的奧秘，原來是指北極星。此外，他也發現了什麼是「三陽開泰」，原來是指北斗星，北斗星的樣子像一根湯匙，柄的部分是三顆星。因爲那時他已經賺了很多錢，雖然戒嚴時期，不能隨便買望眼鏡，但他還是有辦法買到。

他醫病無數，曾醫好病的一個案例是，有一個人已經七年沒進食，只靠喝水，任何東西都沒辦法入口，搞到胃只剩下四分之一，他卻有辦法把他醫好。他說這個案例是三條不同顏色的蛇纏身，這三條蛇本來住在雲洞山，是鍾馗沒法戰勝的那三條蛇。他說他在為他治病的時候，當然要先把外附的東西逼出體外，當時有一位能看見無形之物的朋友在場，說那些蛇很兇。這時他已經會法術，他跟這些蛇談判，問他們為什麼要纏這個病人，他們說是要來吸他的先天之氣，這樣他們才能進階修行。一直到治好這個案例之後，有一位天上的樂極仙翁才跟他顯化說明原委，原來這個病人原是樂極仙翁的孫子，當時祖孫兩人在天上遨遊，仙翁一個不小心，怎麼孫子就不見了，原來掉落凡間，投胎去了。這是為什麼他孫子會有先天之氣的原因。樂極仙翁一直感謝他，稱他為先覺，大概他以前在天上仙班的位置比他高，所以這樣，但是他一直謙卑，說他現在是凡人，請仙翁不要稱他為先覺。之後，樂極仙翁指點他的孫子（也就是被醫好的這位病人）在這裡服務七年，作為報答。

他說來教他功夫的，都是比無極天還要高的天星來教的。他因爲年紀大才開始學，因此非常發償，很多東西居然在神仙的指點下，慢慢就會了，也會自己知道去找什麼樣的書來看。他認為他所學的功夫是偏向道教的。他說他會運天星，意思是說把天星的能量灌注在某個需要救助的人身上。現在他家裡主要是祭祀魁星爺。

有一位男性的佛教徒，長年茹素與持大悲咒，在一個住在日本的遠房親戚急病需要醫治，而他又有心醫治的情況下，卻是信心不足，觀世音菩薩在此時開始在他半夜的夜夢中，叫醒他，教他練功，授與醫術，因此治好了這位親戚，之後他持續練功，也開始為人醫病，獲得許多醫病成功的案例，他因在醫療單位服務，而有許多在癌症病房施醫的經驗。他是一位自發動功的老師，在工作單位也帶領同仁組織社團，練習自發動功，參加者有些也是癌症病人，或有各種各樣疾病的人，社團也是他的醫療場域，無論教功或發功治療，他都不收費，是百分之百的義工。

有一位是一位女性的醫療者，我現在還沒有見過人，但已聽聞了她的事蹟。她會中醫，會氣功，在台中住家附近給人義診，最近也常在鹿谷的一個山村，因緣結識兩位淨土法門的茅蓬師父，爲他們療病，也爲村民義診，每週一次，免費施醫，施中藥，她並非皈依的佛徒，但是會要求病人念佛，病人不念佛她也會知道。今年寒假打算到花蓮的和南寺，爲寺裡的出家師父義診。她的丈夫是掛牌的中醫師，但她自己恐怕沒有中醫師的執照，她的醫術是觀世音菩薩傳的，是一位帶有天命的醫療者，但她絕不是乩童。

上述這幾個案例，對很多現代人而言，一定斥為怪力亂神，不可信任的密醫。但是就醫療人類學的眼光而言，人們是在自身的文化裡致病，因此，也多半只能在自身的文化脈絡裡得到療癒。醫者之所以成爲醫者，在我們的文化裡，過去很長的時間，不是因為醫學院畢業，有專業醫師的執照，才能成爲醫者。在我們的文化裡，過去很長的時間，神明扮演醫者的角色，藥籤、神明單、符咒都能醫病，神明的童乩，透過神明的附身，也能爲人治病。而上述的案例，除了案例一，都是神明或菩薩授法，使得他們能夠在人間施醫。

在西醫為主流的台灣社會，存在多元的醫療模式，近年崛起的自然醫學與整合醫學，強調自然的療癒能量，強調身心靈整合的醫治，許多文獻顯示越來越多的宗教療癒，在我們的社會進行著，新興宗教（如天帝教）的靈療，靈乩的會靈山，慈惠堂的訓身，和傳統的神明治病的方式，有很大的不同，而不同到底叉在哪裡？而非宗教性的氣功治病或靈氣治病，叉如何參雜在宗教性的醫療裡頭？上述的四個醫者的案例，都可以感受到其醫療能量源源不絕的狀態，這和其宗教信仰之間的關連如何，和非宗教性的氣功治病，在氣學的原理上又有何差異之處？

在自然醫學之外，超自然醫學建構的可能性如何？傳統的巫醫到上述的神醫，這之間的演變關鍵性的差異何在？他們所經歷的宗教修行或修練的過程，與其只所以能具備醫療能量的前因後果，還有他們在實際施醫而得來的更深層的宗教經驗為何？這些都充滿令人探索的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