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禮物與交換

禮物與交換

邱韻芳|國立暨南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Marcel Mauss的《禮物》和Bronislaw Malinowski的《南海舡人》兩本名著,奠定了「禮物」與「交換」在人類學裡成為重要概念的基礎,讓後繼的學者們發展出更細緻的論辯。不過在這篇短文裡,我並不打算就這個主題與人類學的bigman展開對話,而是從近幾年教學和研究的實際體驗中,談自己對「禮物」與「交換」的一些體會和感觸。


師生之間的禮物與交換

第一次從日常生活中體會到「禮物」背後微妙的社會人際關係,是從和學生的閒聊開始。一位即將畢業的學生向我抱怨,她碩一上學期時,有一回到我同事的宿舍拿隔天要上課的報告,順手帶了個麵包請他吃卻遭到拒絕。她不解地說:「不過是個麵包,我從來沒有給人家東西吃被回絕過!」小女孩把心事一直放到畢業前才說出來,她的指導老師,我這位同事聽到這個陳年抱怨一臉無辜,壓根兒完全不記得有這麼回事。為什麼不收呢?他聳聳肩,說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應該是當時和學生還不太熟,而他覺得麵包這般的家常食物,是關係比較親近的人才會彼此分享的。那麼,學生們從金門作田野回來送上高粱酒時,他倒是很自然地收下,這又是為什麼?他解釋道,這是一般的人情世故,他從國外回來也會帶伴手禮給自己的老師或同事。


我和學生循著這個話題繼續聊,發覺我們所長收學生禮物的邏輯完全不同。平常無論學生給他什麼食物,從餅乾、蛋糕、沙士,到親手做的菜餚,他都來者不拒一律下肚:但是當學生同樣送上從田野帶回來的金門高粱時,他卻義正詞嚴地退回,說自己從來不收學生的「禮物」,這是原則問題。上述對比所要強調的當然不是我們所長特別愛吃,另一位同事則對食物很挑剔(雖然這兩者都是事實),而是在他們倆人的認知裡,「禮物」的定義,以及其所負載、象徵的人際關係顯然有著很大的差異。


我對學生說,那好像我收禮物最沒原則了,學生給什麼我都收。但回頭想想,這種「沒原則」其實也是有其背後脈絡意義的,我會收禮是因為我更常送學生禮物,包括生日蛋糕、飾品、在部落買到的手工藝品、書、CD到紀錄片等各式各樣的東西。我特別喜歡和學生分享自己鍾愛的書和紀錄片,甚至因此養成了一次會多買幾份的習慣。比較要好的學生有好吃的,自己親手作的小東西,或出遊時看到特別的包包、有原住民風味的項鍊時也會想到我。去年和一位學生相約一起去穿耳洞後,陸續收到了好幾對耳環,我很享受與學生之間這種經常性有來有往的禮物交流。


送禮物給學生的習慣其實是受到我的另一半所影響。他超愛送學生禮物,尤其是女學生,生日禮物不用說,連在兼課的專科學校裡,每堂課學生回答數學問題都有精緻的點心作獎品。他選禮物非常挑剔,不夠特別的絕送不出手,禮物是他品味的象徵,而且是不求回報的禮。他喜歡送禮卻不是很愛收到禮物,不像我常把學生送的飾品戴上身,學生給他的生日禮物總是被束之高閣或轉送給我,因為很難合乎他特殊的個人癖好。後來我漸漸體會到,我和他面對學生禮物的不同態度,其實顯現了對學生的期待有所差異:我們夫妻倆都把絕大部分心力和時間花在學生身上,但我很在意學生的想法和感受,情緒常會隨學生而起起落落;他卻不太會被學生的表現和看法所影響,只是作自己覺得應該作的和喜歡作的,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回應。


我在學校裡教的都是研究生,近來因為研究大專山地服務隊的緣故,必須和這些大學生多一些互動,為了克服年紀和空間的距離,之前連BBS、MSN都沒用過的我毅然加入了Facebook,卻從此上癮一發不可收拾。我發現Facebook的設計很適合我愛與人分享心情與經驗的個性,它不但成為我與遠在台北的山服大學生們重要的聯繫管道,也意外地讓我和自己所上的學生多了許多溝通的機會。不同於email和部落格,Facebook的對話是在一個快速且對等的立場上很隨性地相互交流,而且是一個網狀而非單線交換資訊的溝通平台。我從那兒知道他們的喜好,有興趣的團體與表演,也會互相推薦自己喜歡的書、評論、音樂或照片。真希望在課堂上的討論也能這麼對等而自然,因為在我的理想中,研究生和老師應該是在一個平等的地位上對話交流的。


人類學家和部落的禮物與交換

到埔里教書後,我轉移了田野地到春陽,剛開始那一、兩年,我在田野的狀態一直不是很好。當研究生時,可以長期窩在部落,當了大學老師之後,總是常常必須在部落、學校之間奔波,這對於培養和族人間的關係有很大的困難,尤其是對怕生的我而言;當研究生時,部落的人把我當小女生照顧,冠上大學老師頭銜後,部落裡有些人看我的眼光變得不一樣,裡頭有對回饋的期待,也有嚴格的審視與觀察。大學教授聽起來很厲害,事實上我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助理教授(還常被誤會是助教),並非部落族人想像的那麼掌有權力和資源,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資源在手上,因此,我常自問能為部落作些什麼,可以有何實質的回饋。


太執著在這些問題,以致於好一陣子到田野地成了令我卻步的事,因為被沈重的「研究」和「回饋」兩股壓力所綑綁,我無法輕鬆自然地和族人互動,以致於在那段時間裡我既未真正為部落作些什麼,也沒能產出任何一篇學術論文。後來意外解套的關鍵之一,是因為春陽的牧師知道我大學唸數學,請我當他女兒的家教。好不容易有個可以回饋族人的小小機會(儘管和人類學完全無關),他要付費我當然拒絕,而且一旦涉及金錢交易,它就不再是個禮物,我必須比較嚴肅地按時上課,而不能輕鬆地以我想要的方式給予。我的學生從一個後來增加到四個,原本只是因為人情而答應的差事,卻讓我與之前甚少接觸的部落國中生從此有了聯繫,進而對於原住民教育,這個我之前很陌生的領域有了進一步的體會。


另外一個破冰的關鍵是我和當地一戶人家發展出特別親密的情誼,部落對我而言不再是田野地,而是另一個家的所在。雖然這一家的男主人只大我五歲左右,但在一次兩人同行被村人誤認為父女後,他們夫妻總愛向旁人稱我是他們的大女兒,也真的就此把我當家人看待。我到部落時他們在忙就會直接告訴我;有空就會和我一起喝茶、話家常聊到深夜;下山到埔里聚餐、喝喜酒時會打電話帶著我一起去;很久沒上山時會接到電話:「妳都不想媽媽的喔!」。就在這樣輕鬆自然的相處中,我意外地寫出了這幾年來唯一一篇和春陽有關的論文,主題和原本研究計畫中所預設的完全不同,而是有關這個家庭中一對父子的生命史。文章在投稿送審的過程中被認為「不夠學術」而屢被質疑,但我堅持只作有限度的修改,因為它對我而言有特殊的意義,是我送給部落家人的一個特別禮物。


我一位家教學生的家長會送我他自己烘焙的茶,我春陽的「爸媽」茶葉銷量不好時我會向他們買茶,最近到仁愛鄉其他部落參訪時也常被送茶,結果就是我的住處積了一堆茶。春陽的牧師自己不種茶,雖有信徒送茶,可是有更多的信徒們老愛聚在牧師那兒喝茶聊天,所以永遠供不應求;我在春陽的家也是另一個族人常聚會喝茶的所在,雖然自家有在作茶但那是要賣的,因此可以用來待客的茶也很吃緊,於是最近我開始把庫存的茶再送回部落,牧師和我「爸媽」還開玩笑地搶著要,說我分配不公。


這兩、三年來因為學校成立原住民中心,以及自己接下不少部落相關的評鑑工作,我所跑的部落越來越多,這方面的社會網絡和資源也隨之擴大。對於回饋部落這件事,我開始能夠以較寬闊的視野、各種不同的方式,以及更長遠的眼光去看待。人類學課本裡好像是這麼說的,立即性的禮物交換往往是較不具深刻社會意涵的,長期且永遠還不清的禮物與交換才是我所希望和部落維持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