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我所認識的宋文薰先生

臧振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p>2009 年 3 月台大考古人類學系 58 級同學同學會,邀請 宋文薰及李亦園老師餐敘。 </p><p>前排右起:孫寶剛、宋文薰老師、李亦園老師、李芬蓮; 後排:廖錦姬、林貴美、臧振華、陳茂泰。</p>

2009 年 3 月台大考古人類學系 58 級同學同學會,邀請 宋文薰及李亦園老師餐敘。

前排右起:孫寶剛、宋文薰老師、李亦園老師、李芬蓮; 後排:廖錦姬、林貴美、臧振華、陳茂泰。

宋文薰先生在臺灣大學人類學系任教60年,退休後仍擔任該系的榮譽教授,此外宋先生與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也有42年的關係,1974年開始擔任史語所的兼任研究員,1988年被選上中央研究院院士,2012年改任通信研究員。


我個人有幸追隨宋先生學習臺灣考古學,跟他跑過許多田野,包括臺東鯉魚山、麒麟、膽曼、八仙洞、蘭嶼、臺南牛稠仔、烏山頭和澎湖通梁等。在跟他學習的過程中,我認識到宋先生有幾個很明顯的特質。


第一個特質是沒有架子,像個大頑童。我最早的印象是來自大一時的導生會。我被系裡分配為宋先生的導生,有一次宋先生請導生到他家裡聚會。當時他住在舟山路的臺大學人宿舍,是西式的平房,蠻氣派的。聽說宋先生原來住的宿舍失火燒毀,學校就安排他住進比較高檔的外籍學人宿舍。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入大學教授的家,感覺到很不同凡響。


由於參加導生會的人除了大一的幾個菜鳥外,還有好些位頗為活潑聒噪的學姐,包括連照美、張敬、沈其麗、吳麗珠等,因而把這次餐會搞得非常熱鬧。宋先生和大家嘻嘻哈哈地玩成一片,完全沒有教授的架子,這是我對宋先生的第一個印象。


宋先生平常不擺架子,無拘無束,但是教學或工作時,則是一絲不苟,要求嚴格,這是他第二個特質。記得大二時修宋先生的史前史,宋先生上課都準備了講稿,講得慢條斯理,非常清楚。他經常請學校講義組印製許多英文講義作為課外讀物,要求我們閱讀,當時我們面對一大堆英文講義,翻字典讀得很苦,但是很紮實地確學到了一些史前史的知識,至今受用匪淺。


不只是在課堂上,在田野工作中他也是一樣嚴格。記得大二暑假有機會跟宋先生到臺東發掘鯉魚山遺址。在開工之前,宋先生要給大家上課,講解田野考古的方法與工作規範。開工後,白天工作了一整天,晚上被宋先生要求進行工作檢討和刷洗、登錄標本。記得當時是住在臺東市艾格里神父的教堂宿舍裡,晚上工作完畢,已經過了九、十點鐘了。大伙兒工作了一天,又是第一次來臺東,晚上總想外出閒逛,但是半夜回來,教堂院落大門已經上了鎖,進不去,又不敢呼喊老師求救,只好從教堂圍牆腳下一個收垃圾的孔洞中爬了進去。今天想起這件事,還不禁莞爾。

<p>1967 年 10 月 16 日,宋文薰老師帶隊發掘臺東市鯉魚山遺址。宋老師應臺東高中梁惠浦校長邀請到該校演講。 我們考古隊員也去聽講。這是演講完畢一起合照。 </p><p>前排右起:林貴美、宋師母、宋老師、梁校長、黃逢仙、魏如瑾;後排:連照美、臧振華、洪國強、宋龍飛、崔茂藏。</p>

1967 年 10 月 16 日,宋文薰老師帶隊發掘臺東市鯉魚山遺址。宋老師應臺東高中梁惠浦校長邀請到該校演講。 我們考古隊員也去聽講。這是演講完畢一起合照。

前排右起:林貴美、宋師母、宋老師、梁校長、黃逢仙、魏如瑾;後排:連照美、臧振華、洪國強、宋龍飛、崔茂藏。

<p>1967 年鯉魚山遺址發掘完畢,宋文薰老師帶隊至臺東縣成功鎮參觀麒麟遺址,在麒麟村香茅寮發現人形立石。 東中梁校長、臺東縣��文獻委員會禮俗課長吳敦善先生特別來參觀,與全體隊員合照。 </p><p>前排右起:宋龍飛、魏如瑾、連照美、林貴美、黃逢仙;後排:臧振華、吳敦善、梁惠浦、宋文薰、宋師母、洪國強、崔茂藏。</p>

1967 年鯉魚山遺址發掘完畢,宋文薰老師帶隊至臺東縣成功鎮參觀麒麟遺址,在麒麟村香茅寮發現人形立石。 東中梁校長、臺東縣文獻委員會禮俗課長吳敦善先生特別來參觀,與全體隊員合照。

前排右起:宋龍飛、魏如瑾、連照美、林貴美、黃逢仙;後排:臧振華、吳敦善、梁惠浦、宋文薰、宋師母、洪國強、崔茂藏。

還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我在臺大當助教的時候,跟隨宋先生帶學生到東海岸考古。我們從花蓮豐濱港口,溯秀姑巒溪,翻過海岸山脈,到縱谷的瑞穗,中間在奇密社過夜。第二天從奇密社到瑞穗的路途中,宋先生突然停了下來,在一處山崖邊的小道上,要學生計算到對面山頭之距離。學生都傻眼了,不知道怎麼算。當時路過此處的原住民都警告我們趕快離開此處,因為上方隨時會有落石。但是宋先生堅持要等到答案,算不出來就不離開。就在這個緊張無解的時刻,我只好作弊,偷偷地把計算方法告訴了學生,終於解除了危機。


宋先生的第三個特質是:具有濃厚的藝術家的氣質。他非常喜歡藝術、文學和音樂,看到好的藝術品或文學作品,總是愛不釋手。這種氣質,也讓他有著風流浪漫的性格。他喜歡有美感的東西,還包括與漂亮的女人聊天,喜歡談一些羅曼史。記得有一次跟宋先生到蘭嶼考古,住在蘭嶼賓館,要離開的那天早上,出發前宋先生突然不見了,大伙兒遍尋不著,後來才知道,他是遇到了一位剛剛入住的漂亮的法國女士,兩人相談甚歡,相約去喝咖啡聊天去了。見到我們之後,還高興地分享了他的「豔遇」。


宋先生的另一個特質是不拘小節,他不喜歡繁文縟節,更不喜歡行政工作。所以,他在臺大數十年,從未曾擔任過系主任或其它學校的行政工作。他日常不喜歡受一些傳統規矩所束縛,沒有宗教信仰,不信鬼神。他係喜歡逛教堂或廟宇,但是所關注的不是其中的神祗,而是其建築和藝術的表現。我記得,有一次在田野調查中,經過一個城隍廟,廟內供桌上有一盤蘋果,宋先生大概是走餓了,進去拿了一顆就地大口吃起來,毫不避諱神案上的城隍老爺。


宋先生最為人所知的特質,恐怕非貪杯莫屬。影響所及,凡是他的學生也都被認為一定會喝酒。學界流行一句話,宋先生的學生不會喝酒就畢不了業。他喝酒,有時是要藉酒消愁,醉後偶有失態,但是大多時候,就是滿足酒癮,樂似神仙。早年,薪水低,喝不起好酒,他喝的主要是紅露酒,後來他喜歡喝啤酒。他的研究室或田野之行囊中,很難得沒有啤酒。但是他好像不太喜歡高梁、大麴等類的烈酒。酒也是宋先生田野中的利器。記得在東海岸考古的時候,進入原住民村莊,他都會交代先準備兩打米酒。提著米酒進入村莊,通過酒精作用,很快就能就和原住民朋友交了心。接下來,要吃、要住、要發掘工人等問題,都不用我們操心了。


宋先生毫無疑問是當代臺灣的一個文人雅士,我常想宋先生與中國古代的文人雅士相比,有誰可以比較呢?我想到的第一個人是被稱作酒仙的唐代大詩人,李白。宋先生的縱酒自娛及浪漫不羈,好像與李白的形跡有幾分相似?但是東晉陶淵明筆下的五柳先生,可能更類似些。陶淵明描述五柳先生「不慕榮利。好讀書,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這些文字中似乎也有些宋先生的味道。


最後,我想談一談宋先生的為學。他在一個訪問中曾經說到:「考古的出路很少,我覺得我運氣好,碰到好先生、好朋友,......我自己覺得自己很幸福,做自己喜歡的事,可以一直做下去。」宋先生的確是運氣很好,戰後他從日本明治大學預科回臺,進入臺灣大學歷史系就讀,畢業後,就被延攬到考古人類學系擔任助教,自此,他受到李濟、石璋如、高去尋等幾位中國考古學泰斗的刻意栽培,而與張光直先生並列為發展臺灣考古學的兩顆種子。此後,臺灣考古學之所以能夠逐漸成長,在臺灣的學界佔有一席之地,無疑都是根源於此。


宋先生一生獻身臺灣史前文化的研究,先後發表專書7本、論文116篇、考古報告7本、譯作17篇。重要業績,包括首次發現臺灣最早的舊石器時代文化,以及長達十年的臺東縣卑南遺址的搶救發掘,並促成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的建立。對於臺灣考古學的學術發展、文化資產的保存,以及考古學人才培育等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


綜觀宋先生的一生,淡泊瀟灑、快樂自得,至耄耋之年,身體仍然健朗。2014年3月,在他九秩大壽慶祝會中,我曾即興草成一首七言,描寫宋老師:




六十年來癡考古,小鏟啤酒常在手,

八仙洞裡開先河,卑南搶救十春秋,

黌宮育才一甲子,澹泊風雅樂悠遊,

九十不老懷童趣、歡聲笑語趴趴走。




如今,宋先生以92歲的高壽,安詳辭世,走完了他多彩的一生,這是他的福報。我們為他感到高興。我相信他現在已經快快樂樂地與他所尊敬的考古界前輩李濟、國分直一、高去尋、石璋如,以及他的好友張光直,學生李光周、陳伯楨、李德仁、張光仁等在天國團聚了,想必仍然拿著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