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折不彎的鋼鐵玫瑰—紀念林淑蓉教授
翁惠娟 | 清華大學人類學 博士
2014年11月14日上午,在電話中被告知林淑蓉老師逝世的消息,心情很恍惚,也有著一種這件事情終於發生了的大悲無言的情緒。當時的前幾天,我正反覆思量著,九月返清大領畢業證書時有邀約林淑蓉老師聚餐,當時老師身體正不好, 只回覆寒假時再見面,十一月中,我想著冬天了,寒假快到了,要怎麼約林老師出來見面,寫信?打電話?要約哪些同學? 是不是也邀請其它幾位老師作陪?聚會形式是不是搞點創新不要只是吃飯?林老師真的會出現嗎?會不會又將謝師宴推延? 十一月十四日接完電話後,我執行我被交付的工作,將林老師的過世訊息再以電話轉知她其它指導學生,在這應該是沉重哀傷的過程中,我卻不無釋然地想著,唉, 我不用再煩心怎麼辦寒假的導生聚會,再也不用惶惶然地上網查詢乳癌是什麼?骨轉移的致死率有多高?骨轉移後的存活期可以有多長?在口語準確地向他人傳遞老師逝世訊息的同時,我卻想著,死亡是什麼?我不知道一個人死掉了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可不可以當它是我的寒假約會被無限期地延期下去?
林淑蓉教授 (1958-2014 )大學時就讀於臺灣大學考古與人類學系,之後於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取得人類學博士學位,1992年起,任教於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2008年升任教授,2010年擔任國科會人類學門召集人,同年擔任清大人類所所長直至過世。晚在身患癌症進出醫院進行化療期間,林淑蓉教授展現驚人的能力、毅力與魄力,她仍然堅守教學與學術工作崗位,不僅處理繁重所務、目程、指導學生論文,也持續進行台灣與中國兩地田野調查工作,並發表、出版多篇研究論文。
婦女研究、性別與身體、醫療人類學、觀光人類學是林淑蓉教授幾個長期處理的學術議題,看似廣泛多面向的研究, 其實貫穿一個一脈相承的中心旨趣,都是關注以文化為手段具制約性的社會體制下,人如何也以文化為場域,展現個人主體性。長期觀察臺灣婦女的醫療行為,於 1993年完成的 Illness, Body and Personhood : an Anthropological Study of Women's Lives in Taiwan 博士論文中,林淑蓉教授以文化建構論的觀點探討台灣社會的性別論述,以及女性身體經驗的形成。知道是建構後, 得以解構,爾後,破而後能立,於清大任教期間,林教授投身性別知識建構的大學課程規劃工程之中,積極參與清大性別與社會研究工作室的整合性研究計劃,並擔任清大人文社會學院「性別研究學程」召集人,致力為台灣性別知識教育體系注入多元文化論述,讓人從單一強勢性的文化論述制約中得以脫逃,從而親近性別解放的可能。
在台灣醫療人類學界,林淑蓉教授扮演研究先驅者與應用實作者的雙重角色。 早期,林教授在台灣漢人的日常生活空間裡觀察婦女的身體經驗與疾病論述,討論婦女如何透過生病與現實的生活困境作對話;之後轉換田野場地,進入建置化的精神醫療機構從事田野研究,探討現代生物醫療體系裡的團體諮商治療方法、藥物治療如何影響精神病患者的主體經驗與對自我的理解等課題。作為一名人類學者, 林淑蓉教授帶入文化與社會事實的視野, 檢視、批判現代西方精神醫療團隊因其強調客觀、可驗證的實踐理念,忽略精神病患者所處的社會與文化脈絡,因而造成去情境化、去個人化的治療缺失。除了個人學術研究,林淑蓉教授也積極與精神科醫師、社工學者等合作,進行跨界整合性研究工作,力圖更全方位地在各領域帶入人類學觀點,在實作層面,將社會與文化視野應用於疾病治療、關注家庭在醫療體系與病患之間的照顧者角色、提供衛教與處置參考,另也檢討台灣的醫療保險與醫療給付等制度如何影響精神醫療機構裡的醫療行為。

清大人類所提供
除了在台灣進行漢人社會研究,以及現代精神醫療體系研究,林淑蓉教授也長期於中國進行少數民族——侗族一田野調查工作,發表多篇論文,研究課題廣泛涉及民族醫療、社會關係、時間與空間、身體與人觀、夢、神話與儀式展演、物與交換等多種層面,全貌性地描述侗族社會的整體社會事實。除了勾勒侗族基本的社會文化特質,林淑蓉教授也帶入具時間向度的動態視野,她以其在中國貴州長達近二十年的田野調查工作,深度觀察當地在國家政策、全球化、資本主義影響下的社會經濟與文化變遷歷程。晚近,林教授探討地方社群vs.中國中央/地方政府、文化傳統 vs.農村現代化之間的角力拉扯,她的研究指出,在壓制性的國家現代性計劃與全球性資本主義市場下,中國貴州侗族人民仍然在觀光化歷程中,殺出重圍,展現族群與個人的能動性和主體性。
對於社會體制內個人主體性的關注, 不僅是林淑蓉教授的研究旨趣,也是她做人做事的態度,這種處世態度超越身份與階級的界線。我於清大人類所就讀碩士班、博士班期間,作為林淑蓉教授的指導學生,深深感懷林老師的用心、包容與關愛。林淑蓉老師不是個會去「管」學生的老師,她不會以權力位階者的角色身份去要求學生接受或配合,但她會注意到每個學生的個別狀態與處境,主動詢問並施以援手,或是提供工作機會施以經濟援助, 或是針對個別學生的需求,為其量身打造一對一的教學課程。在林淑蓉老師離開人世之後,在我腦海中,林老師的身容影姿較之生前更加鮮活了起來,對她的感謝與緬懷之情也愈來愈深,哀傷持續堆疊、淡化而後再堆疊。時至今日,我仍然不時在想一個人死掉了,肉身灰飛煙滅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我可能大概或許懂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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