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賽德克.巴萊

王梅霞|國立台灣大學人類學系

1. 緣起

如果歷史充滿了偶然,那麼我必須回應「賽德克.巴萊」這部影片所引起的爭議,也不是我事先可以預期的。9月12日中秋節,《蘋果日報》報導莫那.魯道攻打泰雅族造成的「青山事件,卻赫然出現一段話︰「台灣大學人類學系助理教授王梅霞指出,文獻對所謂青山事件沒過多著墨,口傳歷史失真率高」。此報導不但錯寫職稱,還把我不曾說過的話,硬套到我身上。「口傳歷史失真率高」這句話不管對於人類學這門學科,或從事這門學科的研究者如我,都是很大的傷害。因為人類學的研究方法相當依賴當地人的口傳敘事。


當下我即刻聯絡《蘋果》要求他們做出更正,我告訴他們,9月9日負責採訪的記者打電話到辦公室問我「青山事件」的緣由時,我馬上意識到這事件可能引發的爭議,因此簡單地回應︰「各族群對於這事件的原因、過程和傷亡情形有不同的論述。不過,現在族人對事件的共識是:必須將事件放在日本殖民的情境及操弄族群關係的結果中看待。」我還建議記者應直接訪問族人。當時辦公室裡還有三位同學聽到我做此回應[1]。


結果,記者打電話來道歉了,報社卻不願意做出更正。迫於無奈,我投稿到《聯合報》的「民意論壇」,並在隔天刊出。部分內容如下︰


作為多元族群社會的一份子,我認為我們必須成熟接受一個歷史事件背後的多樣觀點。賽德克族強烈抵抗殖民壓迫的精神,可以在今天透過電影呈現,引起多數人的激情和共鳴,但是回歸到不同族群的歷史脈絡與觀點,卻可以有各自的論述方式。以人類學的全貌觀來看,歷史真相是許多層次與角度觀點的糾結物。即使將它詳細勾勒出來,我們也無法忽略特定人群的生存意義和情感歸宿。所以,一部《賽德克·巴萊》幾個小時都還沒有解決的問題,豈能是報章的兩三篇幅便能將真相定論?


更何況近日許多有關《賽德克·巴萊》的討論,並沒有觸及賽德克族的文化觀點——這才是讓我們看到台灣原住民對殖民者壯烈抵抗的重要因素。賽德克族最重要的文化觀念是gaya或waya,它的字面意義是「祖先流傳下來的話」,內涵包括規範、儀式規則與禁忌、祭詞、好運及能力、社會契約及習俗等等,違反者會受到相對的懲罰。而且Gaya或waya必須透過教導或分享才能獲得認定,因此,賽德克族透過gaya或waya的文化觀念界定他們在社會過程中的人際關係與自我認同。


筆者對於gaya或waya的研究更強調當地人的人觀不同於西方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的觀點,希望能夠提出不同的視野來反省自身的文化和習以為常的觀念。這也是人類學者的角色,期望透過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溝通和互動,可以啟發我們更多的智慧來思考人類必須共同面對的眾多議題。


換句話說,只有深入理解gaya或waya的意義才能理解賽德克族群的人觀、宗教與社會結構,甚至必須透過文化概念,才能理解賽德克族人對待殖民者與非族人的觀點與態度。在探討與分析的過程中,還必須納入時代背景與當時的局勢,缺一都可能無故引起無意義的紛爭。而在找尋歷史真相的同時,也必須對歷史持有正確的態度,對當事的部落族群有起碼的尊重與關懷。


有關人類學者的角色與期盼,因報章的篇幅限制,無法作更清楚詳細的說明,能看懂我的意思的人大概也不多。後來雖有電視台邀請我去討論這部片子,又礙於時間緊迫難以抽身參與。不過在這一段時間,我對於這部片子的態度也在改變:從一開始認為應「由族人自己發聲,到現在則思考「如何引起台灣社會關心原住民」的議題。


2. 「賽德克.巴萊」作為一部影片

「賽德克.巴萊」這部史詩長片讓普羅大眾看到賽德克族,是部落族人又興奮又期待的一件事。導演對此片的用心還包括採用完整的賽德克語對白。不過,自籌備此片,部落族人數度反應過他們的擔憂。他們曾邀請我參加導演在部落內舉行的說明會,我因認為族人有詮釋己方歷史的權力,而未出席。然而,此片從籌備到放映,很明顯地一直面對數項爭議︰「賽德克.巴萊」這部影片是否會挑起族群間的緊張關係?電影要如何呈現賽德克族的gaya或waya[2]?影片內容是否又複製了「文明╱野蠻」的二元對立?


首先,片中對於族群關係的處理,一直是部落族人關心的議題.片子一開始的「姐妹原事件」是日本政府操弄下的賽德克族與布農族之間的衝突,下集則可能會突顯賽德克族德克達雅群和道澤群的戰役,以及被《蘋果日報》報導的賽德克族與泰雅族之間的事件,都牽涉到族群之間糾結的歷史。這些衝突有其當時的社會文化脈絡,如何選擇在影片中是否呈現某些衝突,或如何呈現,正可突顯出導演的功力,以及對歷史的敏感度,與對當事族群的尊重。起碼就我個人而言,「姊妹原事件」當中布農人手刃賽德克人的情節並無必要,或者可以以更細膩的方式呈現,畢竟電影中已經出現許多馘首的鏡頭,少些這方面的鏡頭應該也無損當地人的英勇,或者電影的票房。


更何況,賽德克族德克達雅群及道澤群已針對霧社事件中的衝突舉行了和解(dmahun)儀式。這種和解的方式在當代泰雅族或賽德克族社會[3]依然重要,當地人著重將事情攤開來講,並透過公開儀式宣示和好,藉此重建個人與個人、個人與團體,以及團體與團體之間的關係。往後,雙方都不能再記仇,否則心存怨恨會遭到禍事。部落族人有智慧地藉由「意念」的強大力量,為大家帶來了和諧安寧的生活,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影片所面臨的第二個爭議是「如何呈現gaya或waya」?雖然要透過影片來展現當事部落的文化生活確實不易,但是也考驗導演對該民族社會文化的瞭解深度。「賽」片中對gaya的翻譯是「圖騰」,似乎是在指涉「紋面」。可惜的是影片中對gaya在日常生活中的實踐方式沒有太多的描繪,就算有,也是以很間接的方式,例如在出征前夫妻不能同房等,對於gaya沒有概念的一般民眾而言,恐怕不容易看得懂。


簡單來說,賽德克族的gaya涉及人與人、人與自然、以及人與超自然之間的關係。例如,兄弟姊妹(hlmadan)之間有非常多的禁忌,禁忌的範圍甚至涉及堂表兄弟姊妹之間的關係。賽德克族人至今仍然相信,姊妹的行為會影響其兄弟的禍福。而霧社事件的發生,部落族人認為原因之一是日本人對當地女子始亂終棄,嚴重觸犯gaya的規範。很可惜「賽」片於部落內部的關係情誼沒有太多的描述刻畫,以致錯過了像「海角七號」那樣透過小人物的悲歡引人共鳴的機會!


除此之外,第三個爭議是影片「是否又複製了文明╱野蠻的二元對立」。這部影片放映至今面臨兩極的評價,負面觀點多認為馘首鏡頭過於血腥。殊不知,部落族人的馘首行為是有其社會文化脈絡的,完全不能作為「野蠻」的象徵;如同片中不斷強調的:「這是一場靈魂之旅」。


南島語族中不同的族群對馘首的意涵各有詮釋。有的族群強調征戰過程中,老年人的智慧與年輕人的熱情之間的交換;有的族群馘首是為了替部落中剛過世的人尋伴,使往生者不至於孤單地走向另一個世界,在這樣的文化下,甚至可以使用木頭製的人形來替代實際的征戰。更重要的是,在當代社會情境下,許多南島民族對於馘首的論述是︰過去的殖民政府當代的國家,才是真正的獵首者!許多部落族人犧牲自己的土地與生命來成就國家的建設,他們才是被獵首者!從這個角度看,「文明」或「野蠻」的區分應該就不是那麼絕對了。「賽德克.巴萊」在這部影片如果能夠帶給觀眾這樣的省思,應該就算成功了。至於是否做到,就留給觀眾判斷吧!


3. 誰是「賽德克.巴萊」?

作為人類學研究者,我想我有責任分享我在賽德克族部落中所理解到的「賽德克.巴萊」。我長期從事泰雅族的研究,近年來也在太魯閣族及賽德克族部落從事田野工作,關心的是︰gaga、waya或gaya等文化核心概念,在不同的歷史脈絡下,其內涵和實踐方式有何異同。三年前,很榮幸在賽德克族人伊婉.貝林的邀請下,我到了春陽部落進行賽德克族道澤群生命史的調查。有了這次的機緣,我後來帶了台大人類學系大學部三年級的同學,到春陽部落進行「文化田野實習與方法」的課程,同時也將學生收集到的歷史文化資料,分析並回饋給當地部落。


在「霧社事件」之前,春陽部落區域原為賽德克族德克達雅群(Seediq Tgdaya)的居地。霧社事件後,日本人強制將德克達雅遺族遷移到川中島(現仁愛鄉清流部落)。同時,為了能更有效控制及管理都達群(Toda),1931年至1932年間也陸續將都達群近二分之一的人口迫遷到春陽部落,以瓦解原有的部落組織。日本人原想讓德克達雅遺族在川中島惡劣的環境下自生自滅,但他們受到了鄰近泰雅族眉原部落的支援而得以生存。很長一段時間,霧社事件是當地老人家絕口不提的「禁忌的歷史」。事件前後都涉及了複雜的歷史觀點與各種情緒的糾結。如要還原歷史真相,探究都達群在霧社事件時攻打德克達雅群的前因後果,我們只會發現:他們同樣都是「霧社事件」的犧牲者!


我們在春陽部落進行田野工作時,經常遇到老人家一觸及這段歷史就沉浸在很深沉的悲哀中!戰爭後,很多孤兒存活下來,卻必須獨自面對生活的挑戰。雖然可能有近親資助,但是家庭結構的解組、對親屬網絡的陌生,造成了一些直到現在還影響深遠的後果,其中之一是,有些人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觸犯了禁婚範圍,而「禁婚範圍」卻是非常嚴格的waya。雖然是三、四代之前的事,但是按照當地社會的文化邏輯,即使到了現在,只要家族中發生任何不幸,當地人會歸因為曾經有祖先觸犯了「禁婚範圍」的waya。霧社事件對於許多台灣人而言,是會隨著年久消逝的歷史,但對當地的部落族人而言,歷史是如此的幽微,「霧社事件」依然透過waya這套文化機制,如幽靈一樣時隱時現地影響著部落。


如同族人所強調,能夠實踐gaya或waya的人,就是「賽德克.巴萊」(真正的人)。那麼泰雅族的gaga或賽德克族的gaya、waya在不同的歷史脈絡中如何與新的情境相結合,不斷地轉化再生,這些過程應該是當代族人關懷的焦點,也是人類學者可以回饋當地人之著力點。因此,如筆者的研究發現︰當地人原有的「交換」觀念,仍然繼續實踐在日本殖民時期所建立的交換網絡中;在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中,當地人的waya與資本主義之間也有衝突或結合的面向。對我而言,在田野工作中所遇到的每一個在歷史洪流中努力找尋自我認同或文化出路的族人,都是「賽德克.巴萊」,也是這些人不斷在點燃我的研究熱情。


雖然,我們都很清楚今天所面對的,是一個更加複雜的情境,如同我在學生的「文化田野實習報告」引言中所說︰


我們在面對一個性質非常不同於過去文獻記載的社會,部落在錯綜複雜的歷史脈絡中經歷了失序及重建新秩序的過程;有些人在時代的洪流中被淹沒,有些人跌跌撞撞地尋找自我的定位,也有人很認真地思考部落的各種可能性。人類學傳統所關心的社會秩序、個人主體性、傳統與現代的轉化等議題,都千絲萬縷,必須從更長的歷史脈絡與更多的日常互動中去爬梳出來。不僅如此,我們還面對了很多新的課題,例如文化的客體化、個人意識的內化、社會的階級化;甚至,我們還必須重新思考人類學傳統對於社會文化的假設:如果當代社會文化是各種要素七拼八湊出來的,而每個人又可以選擇不同的要素作不同的解釋,有時甚至真實和虛擬世界也交織在一起時,我們怎麼重新發展人類學的分析架構?


在如此複雜的社會情境中,如何透過不斷的實踐、溝通、論述來面對waya或gaya的精神內涵,以及社會文化的可能出路,這是族人和人類學者所共同面對的議題。不過,就如人類學者在面對新議題時,也不能忽略傳統的經典論述,我們要理解當代台灣社會的新自由主義,或許仍然必須透過「交換」、「生產」的架構,討論日本殖民以來地方社會與外在大社會的互動過程、部落社會性質的變遷等等,才能更貼近地掌握當代社會現象的歷史深度。


回到「賽德克.巴萊」這部影片及其後續引發的討論,說真的,我並不關心莫那.魯道到底是不是英雄。這個問題對部落族人來說,也沒有太大的意義。身為人類學研究者,我只希望能夠留下更多部落族人在歷史中的身影,而對於社會文化變遷的討論其實是幫助我們突顯他們奮鬥的軌跡,以及尋找社會文化可能性的努力。


備註: 


1. 浪費篇幅重述此過程的原因是,直到現在我還會在不同場合遇到關心的朋友詢問此事,因此藉此機會做一澄清。也提醒所有朋友,若有記者訪問,一定要請他們將文稿交給你確認。還有,處理這個小小事件的過程中,朋友及學生的關懷使我感受到,「真正的人」是一個溫暖、能夠設身處地感受別人心情的人!


2. 賽德克族德克達雅亞族稱呼gaya,道擇亞族稱呼waya。


3. 賽德克族在2008年正名運動成功,從泰雅族獨立出來,但是兩個族群社會文化特質的異同仍然是人類學討論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