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萊震天響,不見賽德克
杜維|國立台灣大學人類學系
《賽德克巴萊》上映的前一天,中國和香港媒體針對威尼斯影展中播出的該片進行評論,在台灣激起了許多波瀾。這些批評包括指摘《賽》片太強調血腥暴力;側重戰爭場景而欠缺對情緒轉化的描寫;以及把民族主義當作全片的中心訴求。魏德聖則在訪問中回敬「國外媒體一般問的是文化特色」,只有中國方面才會關注血腥的問題。
如果「賽德克巴萊」意指「真正的人」,本片片名無疑是個大膽的主張:我們究竟能在片中認識怎樣巴萊(真正)的賽德克(人)?對於《賽》片的目標閱聽眾,也就是台灣院線電影市場,「文化特色」是用什麼方法展現出來的,又展現出了什麼?─這些困惑在看完上集《太陽旗》後,卻只是有增無減。我發現,在魏德聖的鏡頭下,最讓 人遍尋不著的,就是人。
被去除的普遍人性
「莫那魯道年輕時是狂傲不羈的性格。」這是導演對於《賽》片上集中主角刻劃的定調,他也竭盡所能的用莫那在開場的狩獵場景、人止關事件、姊妹原事件等場景中的表現來凸顯這一點。然而莫那到底為何狂傲不羈,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要如何理解這種睚眥必報的行為模式?審視全片中的人物刻畫,我們會發現不只莫那,即便是他的對手鐵木瓦歷斯、以及片中被描述成具有「巴萊」性格的賽德克角色,本來就都具有這種狂傲逞能的特質。不妨看看導演在訪問中如何定義「真正的人」:
記者:我知道「賽德克巴萊」的含義是「真正的人」,你如何理解這四個字?
魏德聖:我們常常說你這個人很「帶種」,英文來講就是很有guts(勇氣)。
這樣的定義讓人不寒而慄。《賽德克巴萊》根本迴避了解釋莫那或其他賽德克角色行事動機的問題,因為反正賽德克巴萊就是帶種。如果這是魏德聖所謂的「文化」,那麼文化會是一種本質性的存在:原住民的行為動機不需要被解釋,因為反正他們本來就是這樣,不這樣做你還會被趕出部落咧。觀眾理解莫那為何狂傲的嘗試被一句帶種打發掉後,莫那就被吸納進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刻板印象中,他成為具有怪異本質的可愛觀賞物,而不再是能夠用人類情感和反應理解的人。
同樣的命運也發生在日本人和漢人身上。片中除了警察小島,日本人完全坐實無緣無故對被殖民者產生憎惡的形象,他們與其說是具有可被理解的普遍情緒和理性的人,不如說是一批自大狂暴的吃人怪獸。我們大可以說這樣涉及數十年時間區間的「史詩鉅作」,在人物性格刻劃和解釋上難以與描述單一社會問題的劇情片相比(例如達頓兄弟的《兒子》和《孩子》),然而在一片強調「真正的人」的影片中,我們實在不能忽視這種把人給「去人性化」、物化的觀點和實踐。簡言之,這個過程實際上是對原住民的再殖民。

被抹糊的文化特殊性
如果「真正的人」不是人,我們不得不回頭問導演所說的「文化特影看電學家人類色」又是什麼?本片確實如他所說的,和西方媒體一同致力於對原住民獨特文化的關注嗎?
賽德克的文化內涵在片中對話被濃縮為一個族語詞彙,即使在漢文字幕中沒有被妥當翻譯出來。Gaya,一個賽德克族德克達雅群的字詞,在《賽》片上集裡有時是規範、有時變成圖騰、有時代表民族的榮耀。那麼一個具有不同社會文化脈絡的閱聽眾在觀看了全片之後究竟對於Gaya或賽德克文化有什麼更深入的了解?當我詢問一起觀影的友人,除了「女生織布、男生打獵」以及無窮無盡的開槍砍人頭,沒有人可以提出任何具有「賽德克文化特色」的社會規範或思考邏輯。這個結果完全可以預期:片中完全無意提及Gaya對於個人行為的社會約束力從何而來、無意描述「Gaya精神」藉由其特殊的傳承方式可以有哪些多樣性的指涉、Gaya的傳承又讓賽德克社會與漢人乃至其他原住民社會有什麼不同。
所謂的Gaya、所謂的賽德克,不過是一個被刨除意義的符號,方便填入各式各樣對台灣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在這個過程中,泛泰雅族的重要馘首儀式,就這樣被填上快意恩仇的「艋舺式」(主流漢人式)色彩,其社會意義蕩然無存。難怪西方媒體要關心文化特色,難怪中國媒體要質問是否只是拍戰事,他們問的難道不是同一個問題:「看了這麼多,除了帶種帶很大、還有出草出很大,到底賽德克作為社會群體具有什麼性質,我竟還是一無所知。只好來問問導演吧?」

請 謹記鏡頭的重量
已經有許多團體和個人,甚至來自參與製作的人員,批評了《賽》片許多地方不符賽德克人的思考邏輯。相對的有一股更大的聲音,指出台灣需要這樣認真拍片的導演和團隊;指出片中陳述也有部分採用歷史文獻作為基礎(即使許多是日本軍方的殖民者觀點);指出歷史本來就是各種詮釋和論述互動折衝的空間;甚至指出這個片子本來就不是(只)拍來給原住民看的。
無論如何,不管媒體、閱聽眾和導演關注的焦點有何差異,台灣近年確實少有這種經費上億的製作,在國際影展中留下名字,始終是件令人興奮的事。然而,在認真之外,在文獻之外,在各自詮釋之外,上面描述的問題必須被提出的意義在於,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拿到鏡頭,用新台幣七億元散播自己對於歷史和文化的理論。
魏德聖藉由堅毅和信心,克服萬難拍攝霧社事件這個具有票房風險的主題,我們對這個美德的敬意和感動無法被抹滅。然而同樣無法被抹滅的還有那些因為結構因素,終究拿不到資源說自己版本故事的社會文化群體;那些優勢族群的文化宰制,怎麼樣經由被填入刻板印象的符號而得以強化;那些因為快意恩仇互相砍頭的描述,而被一筆勾銷的數百年社會交換網路;當然還有那些被當成想當然耳,被完全忽略的女性作為和詮釋角度。就如同魏德聖的成功,這些也都不是偶然。
鏡頭就是權力。導演在訪問時說希望《賽德克巴萊》「給大家反省」,我感同身受,但不是為了所謂「歷史的原點」,而問題也沒有如他所說的「都解決了」─ 鏡頭「吃人」了怎麼辦?台灣社會文化又該往哪裡探詢?

(魏德聖接受媒體訪問內容請參考鳳凰娛樂網站:http://big5.ifeng.com/gate/big5/ent.ifeng.com/movie/special/68thvenice/djdh/detail_2011_09/03/8912274_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