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倒追」相隔三道門的田野

「倒追」相隔三道門的田野

劉妍妙|國立台灣大學人類學系

「那你一定是會偷拿錢,手腳不乾淨我們才說不要你來幫忙!」在建國市場裡販賣應景點心的江婆婆說了這句話。她看見我幫忙正在對面的肉鬆攤位裡忙來忙去的,問我為什麼不也來幫她工作。我告訴她:之前已經問過她,是她斷然地回絕我的請求。她有點惱怒地指責先前我無緣無故要幫她工作一定是企圖偷錢,才會被他們拒絕幫忙工作與訪問。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我傻愣愣地聽著江婆婆的話,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被「拒絕」是我最初進入菜市場田野中最常遇到的事情。不過最初選擇台灣的菜市場作為田野地的原因,是因為市場裡頭無時無刻所展露出來的「人情味」,走進市場裡耳邊總是充斥著此起彼落的叫賣吆喝,以及顧客和小販相處時的閒聊與交談、議價聲交雜在一起。菜市場裡的視覺和嗅覺的體驗也是我迷上菜市場的原因:踏入市場映入眼簾的是一層層階梯式鐵架,上頭疊滿紅色或藍色的塑膠籃,裡頭裝著台灣家庭煮食常用的花椰菜、紅蘿蔔、四季豆、大白菜等;淡褐色的紙箱與鮮白色的保利龍堆疊起五顏六色的芭樂、蘋果、橘子等水果;一旁的大鐵勾隨著切肉的動作,上頭掛滿鮮紅色的豬肉塊也跟著震動起來;在魚攤,一條條鮮魚浸泡在冰塊水中,閃耀著斑爛的色澤。走在傳統市場中,不只充滿令人眼花撩亂的食材,酥黃焦脆的烤鴨香,與長時間熬煮,香軟彈牙的魯肉香氣也陣陣撲鼻而來,不斷推擠的人潮就在菜籃推車,與機車引擎轟隆作響聲中緩慢地前進。直至今日,台灣的傳統市場仍然是供應著大部份人們日常生活飲食所需的地方,混亂、氣味、聲響與擁擁的感受是傳統市場帶給人們的共同經驗,市場裡頭賣的不是昂貴的裝飾品,反而著重在顧客生活裡的實用性與必需性的物品上。


我對菜市場的印象就建立在上述的印象中,最初我以為菜市場的小販的熱情與人情味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訪談小販們應該不是件困難的事情,況且菜市場的小販不是很喜歡聊天嗎?於是我跟著顧客人潮擠進了市場,但越是接近攤位、越是靠近小販,卻發現做生意如同打仗,他們一刻也不得閒地忙著整理、招攬和應對顧客。正當我想要問問題時,他們見我猶疑的態度總是忽略我,而忙著招呼其他的顧客。我就像個無所事事的人,在市場裡的每個攤位裡繞來繞去卻毫無收穫。後來我決定在每個攤位前站著,默默低觀察小販的一舉一動,不過想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市場中,固定的站在一個攤位前並不容易,有時候忙著做生意的小販還會叫我讓開一點,因為我擋到他們做生意的路了。


我就像個流動攤販一般,在這忙碌的市場也跟著不斷的移動改變位置,但是我訪談筆記的進度只是塗改每天日期,提醒我過去的今天仍然無所進度。於是我心想也許等到市場退市的時間,是一個比較好的訪談時機吧?夏日的午後陣陣吹來的風夾帶著一絲熱氣飄散在空氣中,市場已不似早晨站在攤位前看顧著商品與招攬顧客的忙祿,緊抓住小販們快要將攤位擺放的商品收拾完畢的時機,我跑到他們的跟前禮貌地說了我的來意,並尋問他們願不願意接受訪談。他們往往「拒絕」我:「啊!你要問這個哦!去問旁邊那一攤蕃薯蔡他比較懂。」但是當我去問蕃薯蔡之後,他也叫我去一旁的豬肉隆,豬肉隆又叫我去問蝦仁明,最後蝦仁明跟我說他不知道。「去問別人」是在菜市場工作小販常見的藉口。當我千方百計地想要靠近和拉近與田野的關係時,卻總是被拒絕在門後,這是一場「倒追」的戲碼,結局端看我能不能技巧性地地深入田野並被接受。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都在市場中從有計劃的調查田野概況、空間,大到貨物的排列方式、電子秤的擺放放式,小到小販們收放零錢的地方,甚至連小販為顧客準備塑膠袋的位置安排,都在我那厚厚一疊的觀察筆記裡。在市場中無論是小販或是顧客,大夥們行動的背後都有自己的目的,在整個買賣過程裡,小販忙著算計利潤,顧客忙著搶便宜。但我還在市場裡漫無目地的閒逛,有種雖然我身市場裡卻與市場距離遙遠,即使我已經抱持著研究目的進入田野中,還是與整個市場的活動分道而馳。我心理盤算著:如果我沒有辨法一下子就深入田野人群的話,不妨先從政府著手,也許我可以藉著「上頭」的權力,「空降」至市場裡讓小販們較容易接受我。於是我到公有建國市場市場管理室裡,希望可以取得一些官方記錄的市場資料。但卻被誤認為是詐騙集團想要竊取市場小販的個人資料,市場長(台中市政府委派管理公有市場之人員)告訴我「除了公文,一切免談。」我又再次被「拒絕」了!


被田野關在三道門之外的我,只得趕快聯絡系上看看能不能拿到一張「公文」。在等待公文的這段期間,我假扮成顧客通過消費換取和小販聊天的機會,但是藉由這種方式得來的機會也與所花費金錢成正比:我靠著買十塊錢的空心菜,換得二分鐘的聊天機會,十五塊錢買來的芭樂也讓我增加了四分鐘的訪談時間,花二十塊錢買的碎絞肉也取得了五分鐘老闆的注意力。


所幸後來公文順利地寄到台中市政府和建國市場市場管理委員會,有了之前被拒絕的經驗,我識相地先到台中市政府市場管理科拜訪課長,麻煩他幫我打電話給公有建國市場的市場長,請市場長能夠提供協助和訪談。親眼見到台中市政府市場管理科課長打電話後,我才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拿著「公文」找到了市場長,藉此機會也認識了建國市場自治會會長(由市場自行小販票選擔任)。此時此刻,我才大膽地向自治會會長提出心中盤算已久的計劃:希望能夠藉由自治會會長的人脈,讓我能小販旁邊「實習」參與觀察。於是自治會會長幫我安排了許多實習活動,海鮮攤、雞肉攤、肉鬆攤…每個攤位各實習一個禮拜。但口頭上的約定在市場裡似乎不被重視,自治會會長還做了一張「契約書」要我簽名和蓋手印。


第一天的上班時間是午夜三點,二點半時我在微黃閃爍光線的街道上騎著機車,要接近市場時赫然發現跟我同樣在等紅綠燈的人,都騎著後座改裝載貨用金屬鐵架的機車,滿載著整車的貨物,他們其實都是在市場裡工作的小販。我剛到海鮮攤時,專營海鮮類零批生意的丁先生帶著我到市場裡的雜貨店,購買了一雙二百元工作必備的「雨鞋」,他又借我印有「公有建國市場管理委員會」字樣的圍裙,還有一雙防水的塑膠手套。穿載完整後我感覺徬彿和市場又親近了一點,好像漸漸地「融入」了市場裡的活動。剛開始丁先生忙著介紹蝦仁分有一號到六號不同的大小,花枝有四種,透抽有四種,連蛤蠣也有三種尺寸。經驗不足的我笨手笨腳地經常將一號大小的蝦仁倒入二號大小的桶子裡,還得要麻煩阿姨們又再重分一次。


在肉鬆攤,我也接受了嚴酷地「感覺重量」和「二秒鐘使用橡皮筋捆綁起塑膠袋」的訓練。這讓已熟習「公斤」的重量感覺的我,經過各種失誤和白費工才能稍稍習慣「斤兩」的重量感覺。這也讓我發現在菜市場裡的人們,重視的工作態度是效率和速度,對他們來說一件需要花費一分鐘才能完成的事,他們一定千方百計地使用各種技巧,企圖只花三十秒完成。剛開始,我從來沒有注意過綁橡皮筋的技巧也是勞作中的重要一環,剛開始我總是一圈、二圈、三圈的,將橡皮筋纏上塑膠袋。一天下來手指總是紅腫發熱,晚上則狂貼OK繃,雙手好像纏滿了減肥膠帶,但隔天早上OK繃往往禁不住橡皮筋的摧殘,大約綁了二十個塑膠袋就已脫落殆盡。而我在一旁工作的大哥僅用二秒鐘就輕易地綁好,我還特別請教大哥教我如何既快速又不傷手指的纏綁橡皮筋的技巧,直到現在我也還得要花上五秒才能將一袋肉鬆包裝好。剛開始專營雞肉攤黃太太分派了「洗雞胗」的工作給我,這可不是單純地用「水」清洗而已,最困難與麻煩的工作是將雞胗中間的油漬清除掉,她為我示範如何使用小夾子清除這些油漬。我按照她的教導一個一個用夾子慢慢地把這些油漬「夾」掉。隔天,卻發現我的右手竟然舉不起來!原來使用夾子的動作所運用到的肌肉是我平常較少使用到,因此我換了左手重覆前一天的工作。結果,第三天我的雙手都舉不起來了,黃太太見到我雙手臂都貼上了撒隆巴斯,這天還一直當作笑話一則告訴附近攤位的小販,因為這件事我在菜市場裡「紅」了!似乎每個人都知道我是那個雙手都舉不起來的新人。在這些工作經驗中,我就像一個剛入門的學徒一樣,而不僅僅是參與「觀察」,在學習著小販們在工作上的專業知識過程中,經過實際經驗身體勞作所帶來的不同的肌肉酸痛,和在不斷地犯錯、挨罵和被揶愉中,體會市場小販的整個思考模式和生活脈動。回顧這段在都市的田野經驗,我企圖從一個旁觀者、消費者轉換到參與者的角色中。雖然為我增加了許多被拒絕的經驗,但是我仍然努力地倒追田野:穿上跟小販們同樣的制服和裝扮,學習他們所累積的經驗和知識;與小販們一起四處遊覽參觀的過程,為了想爭取更多的訪談機會而死命地在清晨三點鐘起床,為了就是希望能和他們在早餐前散步聊天訪談。後來,我再遇見江婆婆,她還是有點念念不忘地問我:「要不要來幫忙我工作一個禮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