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在陽光閃亮的地方,醜惡無所遁形:從『反反反美麗灣』談起

蔡政良|國立臺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暨 南島文化研究碩士班助理教授

<p class="ql-align-center">避開醜惡,從陽光灑落的閃亮之地拍攝都蘭山/蔡政良拍攝</p>

避開醜惡,從陽光灑落的閃亮之地拍攝都蘭山/蔡政良拍攝

2012年的12月22日下午5點多,臺東縣政府前,我站在一群反對美麗灣渡假村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朋友們之中,戴著一條看似孤寂但兀自環繞在頭頂的「拆美麗灣」的抗議布條,屏氣凝神地聽著從臺東縣政府裡關於美麗灣補環境影響評估會議中傳來的消息,在現場吵雜的群眾呼喊聲中,我其實聽不清楚會議的結論。直到我瞥見隔著中山路,那些在縣政府廣場前舉著「支持美麗灣」與「臺東人需要工作」等口號布條的另一方人們,大聲地播放拉丁舞曲,「那邊」的群眾開始歡呼,再回頭看著「這邊」,身旁一位平常在臺北工作,專程回來參與抗議的阿美族弟弟靜靜地流下眼淚,我才意識到,這次被正反雙方皆視為最後決戰的美麗灣「補環評審查會議」,恐怕是已經通過了。換言之,這個長期以來,且有越演越烈的爭議,很可能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隨後,我終於清楚地聽見了關於美麗灣渡假村補環境影響評估有條件通過的訊息。


回首過去的反抗之路,由臺東環境保護聯盟發起第一槍,從生態環境的角度切入,並以法律為工具與代表美麗灣渡假村的財團,以及被公認為與該財團有共謀關係的臺東縣政府對抗;另一方面,臺東地區以部份原住民族人、藝術家、環境運動人士等為主的公民則組成反反反美麗灣行動聯盟,透過展演與街頭運動的途徑展開燃燒生命與青春的反抗運動,隨後透過反反反美麗灣行動聯盟包含文件展、書寫、演唱、宿營等各種展演行動,效應逐漸擴散至全臺灣地區,並逐漸與近幾年其他區域的各種反抗運動匯集,成為當前臺灣民間瀰漫的一股「反」情緒與行動中的一部份。諷刺的是,臺東作為臺灣集體想像中最後的天堂,躍上全國新聞版面的不是那有別於臺灣其他區域的特殊自然與人文地景,卻是一次又一次「消費」與「挽救」等兩派人馬,在天堂裡那僅有的「陽光灑落的閃亮之地」上相互扭打的事件。然而,在這個看起來是雙方互為扭打的過程裡,並非如此簡單地二元劃分,其中還參雜了許多關於族群、階級、地域、歷史與權力的元素,這些元素也並非是固定的樣態,隨著事件的發展而動態地變形,有些令人失望,有些則看到希望。


在這一連串的爭議過程中,最令我感到失望的是美麗灣與縣府,從原先的官商聯手對抗以環境生態為訴求的公民團體,到了後期開始操作其中的階級、族群與權力關係,將爭議推向簡單的二元化分法,其中最令人詬病的是將反對美麗灣渡假村的人馬簡單地歸類為「外地人」,支持美麗灣則為「在地人」的方式。他們說:「外地人不了解在地人在生活上的苦,所以沒有權力反對。」美麗灣與臺東縣政府方面不斷地操弄這種在地人苦難的修辭來回應諸如生態環境的破壞,失去土地的原住民族遭受大眾觀光業持續邊緣化的質疑。美麗灣與臺東縣政府方面在這樣的基礎上,除了在法定程序上據以操作,例如,不斷地解釋高等法院的判決與建築執照之間無關的論述;又例如,在過去所有的環評會議中,不斷地忽略環評法中對於「生態、經濟與人文社會生活」層面的要求,環評委員中沒有一位是原住民或相關的人文社會專家,甚至以球員兼裁判的方式,將縣政府官員也納入環評委員等做法之外,更進一步運用類似地方選舉形態的社會關係操作方式,一方面試圖抹去美麗灣所在區域中關於美麗灣資方與縣政府一路以來以欺騙與投機手法的記憶;另一方面則強化地方支持與外地反對的二元論述陷阱。


對於環境影響評估層次來說,環評法的立法精神不只是生態層面的評估,還包含人的部份。臺東縣府與美麗灣資方運用對待環境的狹隘觀念,與日本殖民時代《理番誌稿》中「見地不見人」的殖民思維其實是一樣的。在官商眼中,所有的土地資源,可以被視為財富的來源,因此,土地才是重點,居住其上的人們,從來不是開發環境資源時被會被注意到。其實,與日本殖民時期的「見地不見人」策略相較,美麗灣資方與縣政府到了後期則運用了更為細緻的操作方式,在法律上的層次雖然仍然是見地不見人,但是在地方社會生活的層次上,美麗灣資方開始懂得運用類似賄選式的方法操弄在地居民的社會生活關係,在後期爭取美麗灣環評過程中運用「貧窮」與「需要工作機會」的修辭論述作為基礎,在地方上開始施小惠地突然開始關注在臺北或在其他任何地區同樣也存在的「弱勢兒童教育問題」、「老人照護問題」、「單親家庭問題」等等。換言之,「貧窮」被視為一種市場,而慈善已經作為一種資本,透過慈善的資本打進貧窮的市場,以便獲取支持與同情的利益。我在該區域中就有些朋友,從反對開始轉而支持美麗灣,因為「他們有在做好事」、「反正終究鬥不過國家與財團,就別浪費力氣了」、「每次抗爭都是外地人」與「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應該會做得好。」等。隨後,「在地人支持」與「外地人反對」的二元論述得以被建構出來,在這個本來就很難定義「我從哪裡來的?」年代,地方社會生活開始產生激烈的分化與衝突。美麗灣所在的刺桐部落,原本至少表面上還保持和諧的社會生活,衝突迅速地升高與枱面化,甚至波及都蘭灣附近的幾個聚落,原住民族內部產生了世代、家族、或其他社會團體之間的意見衝突。然而,事實上開發派與反對開發派裡頭交雜了在地、外地、原住民、世代、新移民、旅外原住民、地方政治人物、甚至中央的民意代表…等意見的大混戰,從來就不是「在地人支持」與「外地人反對」的二元論述而已,其中成員組成的複雜性,難以一言以蔽之。


<p class="ql-align-center">陳逸軒/攝影</p>

陳逸軒/攝影

另一個值得觀察的重點在於當地的原住民族社群在事件中的樣貌。在反抗美麗灣的過程中,「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的概念也曾經被提出來作為抗爭的籌碼,但是其影響力似乎總無法像生態環境的破壞來得有力量,縣政府不理、美麗灣運用原住民的弱勢作資本反向操作、媒體對此議題的關注也像在一群飛舞的蜜蜂中的一隻蒼蠅,似有若無。這顯現了原住民族群長期以來的被邊緣化結果,在這個以阿美族為主要居住人群的地方,這個現象顯得更為諷刺。基本上,從歷史的角度而言,花東從清末開始,國家透過土地的私有化與日本時代以來的土地國有化治理方式,將原住民族與土地的關係,原本透過群體(家族或部落)來確認,變成是透過國家來確認,3換言之,以部落或家族為單位的群體土地治理,變成必須透過個人與國家之間關係的確認。從土地關係的切入著手,原住民族的群體治理權利也被迫讓渡給國家機制,個人服從於國家而非服從於個人所屬的地方社群。國家透過個人治理的方式,得以創造出許多政治上的精英與裂縫,這些精英很可能不在原住民地方社群中有任何傳統意義的領袖位置,但是卻是影響地方社群內部的重要關鍵,至於傳統的社群領袖,則多數成為沒有實質政治意義的文化精神領袖,甚至,就只是維持個名號而已。更甚者,在當前新自由主義經濟的推波助瀾下,原住民族不再只是將群體治理的權利讓渡給國家而已,也進一步在「弱勢修辭」的操弄下,被迫讓渡給握有大量資本的財團,過程中,代表國家的縣府則扮演了共謀的角色。因此,原本該是群體為單位的原住民族人,變成以個體各自投靠各自的陣營,在情勢危急之下,原本表面和諧的社會關係,突然變得劍拔弩張,美麗灣與縣府則彷彿站在都蘭山上,悠哉地翹著二郎腿,泡著一壺來自杭州的西湖龍井茶,「你恭喜我,我恭喜你。」,然後看著他們透過慈善資本招募而來的代理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打那些奮力爬山,朝著官商而來的自己人。


在這片陽光閃亮的地方,以美麗之名出現的醜惡,一方面強化了歷史上殖民者的統治技術,將群體切割成個體,並加以各個擊破,然後,在遮蔽陽光的布條上掛著偽善的笑容。反對的陣營看似完全地敗下陣來,但是,我的朋友們,大家並沒有輸掉這場戰役,短暫地流淚過後,我們將擁有更為強大的能量,持續監看著那醜惡。在這片陽光灑落之地,一路走來,許多創作者將這片陽光所滋養的創作,透過反反反美麗灣行動聯盟的集結,突破在地人與外地人的論述限制,不分你我地從創作來反抗。這些能量,將不會停歇,因為太陽仍兀自地閃耀著,只要能找到那一片未被遮蔽的陽光。


此外,另一個在失望中的希望是,臺東地區的原住民族群有機會在未來,突破過去以部落為單位的界限或是被國家與財團切割的個人主義,形成一種新型態的原住民式公民社會運作模式。從南迴線各排灣族部落、都蘭鼻為Sra而跳、卡地步反遷葬議題到美麗灣事件中,都可以看到幾個臺東地區不同族群部落的青年會以正式或非正式的方式進行結盟與合作,突破過去以部落或族群為界限的公共議題討論,雖然未來還有許多的困難需要克服,例如各部落內部世代的差異、各部落青年會間的橫向聯繫尚未建立機制、部落青年多數離鄉在外導致許多的心有餘力不足等問題。然而,換個角度想,這些近年來臺東地區參與公共事務的部落青年們,快則10年後,慢則20年,他們將成為撐起各部落的支柱,臺東地區的原住民社群,也許能在他們的帶領下,走出歷史中持續被邊緣化的困境也說不定。


2012年12月22日之後,這場長達八年左右的爭議事件,看起來以美麗之名的醜惡暫時取得勝利,也燃燒了一群人的夢想與長達八年的反抗歲月,失意的一方在雖已黯淡的天色與忽強忽弱的東北季風裡,小心翼翼地燃起並守護著手上那一點一點的燭光,面對反抗之路更為崎嶇難行的未來,以及東海岸其他貪婪的開發案,剩下的只有自己手上和友伴那微弱的燭光與強韌的意念,在太陽尚未出現前,繼續尋找或者創造那不知何時出現的日出之路。


<p class="ql-align-justify"><strong>蔡政良</strong></p><p class="ql-align-justify">現為國立臺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暨南島文化研究碩士班助理教授以及都蘭部落拉中橋階級副級長,曾在小劇場擔任演員,也曾在新竹科學園區擔任半導體公司訓練副理,目前定居在都蘭部落。</p>

蔡政良

現為國立臺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暨南島文化研究碩士班助理教授以及都蘭部落拉中橋階級副級長,曾在小劇場擔任演員,也曾在新竹科學園區擔任半導體公司訓練副理,目前定居在都蘭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