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文化與商業利益的雙人卡波耶拉

當阿美族野菜文化遇到工業化農業生產模式

李宣萱|清華大學清華學院博士後研究員暨厚德書院導師、陽明大學生命科學系暨基因體科學研究所博士

因緣際會下,筆者參與了國立新竹教育大學環境與文化資源學系張瑋琦副教授對花蓮地區的野菜產業化研究。所謂的野菜,指的即是野地裡自然生長而非工業化大量生產的食用植物。在台灣,最擅長食用野菜的族群,是世居於東台灣花東平原的阿美族(Amis),他們能辨識食用的野菜超過200種。2000年起,花蓮發展觀光,原住民風味餐廳的異族風情受到觀光客喜愛而陸續開張,不論經營者是不是阿美族,菜單裡總少不了野菜。然而,由於野菜獨特的風味,使得觀光客僅止於「嚐鮮」,這樣的景況維持大約十年,都一直未發展到量產的規模。


然而,2010年起有了一些改變:花蓮農改場自2009年起開始進行「原住民野菜」品種改良及推廣種植;某些在地的農場開始大面積種植野菜;地方農會及大型通路商(超市)開始建構野菜行銷體系;政府部門開始訂定「原住民族野菜產業輔導」計畫;這些改變隱然揭示一股「野菜產業化」的趨勢正在形成。


從經濟發展的角度來看,或許會認為「野菜產業化」是一個好的發展方向。但由於野菜是一種「文化的食物」,因此我們有必要考慮科技和產業介入對文化可能帶來哪些影響。


我們在野菜產業化的田野工作中,發現阿美族的野菜文化與產業化的商業利益之間,顯然已經出現了既攻擊又互相合作的雛形。這讓筆者聯想到一種稱為卡波耶拉(Capoeira)的獨特舞蹈。卡波耶拉是由16世紀時巴西的非裔移民發展出來的一種介於藝術與武術間的舞蹈,通常以兩人一組伴隨音樂節奏起舞,動作中結合了大量側空翻、迴旋踢、倒立等腿部武術動作。雙人卡波耶拉要表現得好看,必須具有互相攻擊的格鬥招式,又需要適當迴避與互相配合。這種既攻擊又合作的模式,成就了雙人卡波耶拉的獨特藝術性。


在花蓮的野菜產業中,到底是如何既攻擊又互相合作呢?這得談及該產業化過程中兩個主要的知識體系:原住民知識體系與工業化農業知識體系。


原住民知識體系:由原住民所建構。在野菜定義上訴諸一種文化上的傳承關係或共同生活的記憶。例如:以「爸爸媽媽教的」來定義何謂野菜。將原住民種(或採)野菜的實踐,詮釋為支持文化與生態永續的行為。對於野菜的品種採取「原生種」的根源性質,具有將「植物的種源」、「使用者的血緣」和「地理空間」連結的關係。而對於生產的技術則抱持著對自然的最低度千預。因為所謂的「野菜」就是「不用特地去種,它自己會長出來」。


工業化農業知識體系:來自農業改良場、政府部門及規模化的有機農場,對於野菜的研究、生產及推廣皆以商業目的為主,對野菜的產業化具有推手的角色。該體系建構以健康、自然、無毒、醫療保健效果為意象(image)的野菜新價值(另一方面,則出現了「只要符合此價值且非主流市場日常食用蔬菜即為野菜」的現象,忽略該「野菜」的品種、來源地與文化定義);强調技術知識與商業市場邏輯的整合,以農改技術將野菜帶入量化生產;以大眾行銷網絡追求產值;出現資本與勞動的族群階層化現象:大面積生產野菜需要較高的資本及密集的勞力成本,農場主人多為強勢族群,原住民在產季被雇來當臨時工。傳統農業生產社群對作物品種的知識則來自於種植生產、生活食用等實際經驗,也來自於世代傳承的相關知識。這些知識通常與品種息息相關,具有品種特異性及地區性。但是在現今農業工業化的生產模式下,品種改良的知識從生產社群轉移至品種改良研究社群(如農改場、農業試驗所)。對生物研究社群而言,品種的特異性只存在於基因等生物特性之中,不具備地區生產知識或文化屬性上的差異。生物學的發展使得植物相關知識得以跨越地區。這樣的特性使得農業知識一旦進入生物相關的研究領域中,其知識流動與轉移將比在生產社群中更無疆域性,也更無須考慮文化疆界,而變成可以只著重其工業化生產利益。


在野菜產業化過程中,我們觀察到,農改場並不真的在意野菜作物本身的文化意義,只著重其經濟效益,文化意義乃是為經濟利益服務。這種對於野菜知識上的態度,無疑是對原住民野菜文化及其傳承的知識體系的否定與攻擊。


在知識疆域層次,我們看到的是知識體系間的對立與衝突。原住民的知識體系面臨了工業化農業知識體系的攻擊,論述能力較弱的原住民農業工作者被收編入其階級分工中。而論述能力較強的原住民農民為避免被邊緣化,則採鞏固野菜認同疆域的方式(強調野菜的文化意義、在地原生種)回擊。然而,有趣的是野菜認同疆域之爭不單純是族群身份認同的宣稱,原漢雙方都努力避免在商業競爭中被邊緣化,因此雙方都不排拒商業操作策略的應用。原住民借工業化農業知識體系的商業邏輯、保健知識與大眾行銷系統,增強其對外的市場競爭力;漢族一方面攻擊原住民的「本真性」的論述,另方面又採借原住民的飲食文化為特色,以擴大其於在地的生存空間。


知識性質上的差異使得不同社群在彼此遭逢時,在生物品種與生產技術知識層次上呈現出衝突、交流與互融現象;然而知識疆域的衝突與互融並非涇渭分明,而是隨著商業利益與族群認同的互動消長,時而衝突時而互融。不論是否為原住民,在野菜價值的詮釋上都努力跳出族群的疆域,跨域吸納對方的保健知識,以便更彈性地回應消費市場的需求。


在野菜產業化的過程中,阿美族的野菜文化與產業化的商業利益之間,能否發展出真正雙贏模式有待觀察。我們期待野菜產業有機會跳出一支美麗的雙人卡波耶拉。


<p class="ql-align-center">花蓮某餐廳「野菜」作為特色的野菜拼盤/李宣萱攝</p>

花蓮某餐廳「野菜」作為特色的野菜拼盤/李宣萱攝

<p class="ql-align-center">花蓮農改場對野菜進行田間試作。其中包括自非洲引進具有保健效果的赤道櫻草,也以「野菜」之名在花蓮地區推廣/李宣萱攝</p>

花蓮農改場對野菜進行田間試作。其中包括自非洲引進具有保健效果的赤道櫻草,也以「野菜」之名在花蓮地區推廣/李宣萱攝

<p class="ql-align-center">農改場推廣野菜種植,尋找花蓮在地農場合作種植。此圖為某漢族農場的赤道櫻草種植區/李宣萱攝</p>

農改場推廣野菜種植,尋找花蓮在地農場合作種植。此圖為某漢族農場的赤道櫻草種植區/李宣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