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工之間:工程師思維與都市新農業
蕭禕涵|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班
這天當我踏進CSA[1]農場裡,前幾天請阿美族工人用竹子搭製成具有原住民風味的公共空間時,準備進 行例行農事參與觀察與體驗的我,注意到一個不尋常之處。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新增加的場地佈置或 是農具,而是牆上黑板上面殘留下來的筆記。 我能夠辨認出,草寫的字跡,正是大學數論課程裡才 會出現的費馬定理公式:x n + y n = z n
這真是讓我大吃一驚—『到底數學公式跟種菜種田、到底有什麼關係?』,或者我應該修正我的提問,『一個網路工程師教社區大學的婆婆媽媽們種田,為什麼要扯到科學公式呢?』。沒錯,這邊黑板剛寫過;那邊工業研究院網路工程師出身的農場的主持人們,結束講解,正領著新竹社區大學的學員們在田畝裡巡禮,準備彎腰動土呢。
一則實驗室科學、一則土地親身實踐種地; 這樣看似突兀卻並置的概念,卻在新竹都市邊緣的新農業(new agarian)實踐裡運作了起來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工程師們習以為常的思維,到底是怎麼轉譯到社會實踐裡去的?
2012/07田野筆記
從新竹市轉進高架橋下小路,不消五分鐘,車行就從科學園區來到了都市之中的鄉村。這裡是百里都市原住民聚落。「都市中的鄉村」,意味著環境地景與都市的空間有著明顯的差異,比起象徵現代性與發展文明的高科技城市與晶圓廠房,這裡的的自然景觀與地貌更像是前現代的農村。這裡的生活風格似乎也與整個新竹都市截然不同,從工地下班的勞工們,身穿著佈滿塵土的工班制服,在室外的空間圍成一桌,從飲食到身體姿態,他們的身形語言所表達之習慣體力勞動的生活型態,迥異的族群身分與居住地景,與整座新竹都市在台灣象徵的科學園區火車頭角色、白領為主的地區特色有所差別,也遞迴地賦與了百里聚落的邊緣特質[2]。
百里聚落因其位處都市土地開發法規使用外的河岸保留區域,保存接近於前現代、未發展的自然環境,提供施展原鄉及族群文化的農藝漁獵可能,成了包容島內原住民移工的友善場所。但也因為族群少數的移工入住於此,再證了百里聚落的邊緣位置;連帶著吸引了不同的城市底層人們來到此地尋找他們生活。另一方面,這樣在都市裡形同珍稀異獸的前現代式的農業環境空間,同時吸引了欲嘗試新農業實踐的都市工程師進入,要在這邊推行永續農業的社群協力農場(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對於這群出身於工業研究院的工程師來說,這個都市原住民視之為友善庇護所的居地、河岸邊的自然環境,正是「城鄉交界」所在。
工程師們將城鄉放置在線性發展的兩端,認為此地是提供習慣現代化工業生活人們,練習友善環境永續的空間的好選擇,甚至,還要能夠扶助都市邊緣弱勢的發展。很快地,工程師們以一種科技工程業慣有的明快效率風格,在2011年底承租下百里聚落民家旁的七分土地,在丈量、土質化學成分檢測後,要以友善、無毒、融合適切科技(appropriate technology)的農法,搭配工研院作為技術與資源集結的機構所能夠提供的各式技術資源,準備籌措一座友善農場的誕生。這座農場在計畫主持人的眼中,意味著複製實現的可能,最後讓「小型的CSA農場成為環繞都市的一串綠色珍珠」。
對於選擇在城鄉交界的都市環帶進行農業耕作嘗試,工程師的想法是這樣的,工程師援用了「駭客倫理」來說明行動的理性。根據大駭客Eric Steven Raymmond寫的駭客入門指出,駭客精神必須是「社群」、「共享的文化」、技術專家、以及「網絡的魔法師」;強調效率、樂趣、並且應為了目的而排除競爭的立場[3]。工程師們樂在其中,並且意欲打造更適合的生活願景,因此選擇了過去為人所遺忘之處的「城鄉交界」都市邊緣地帶,要以地方包圍中央,進行綠色農業的飲食革命復興。
雖然我也不能夠否認,在扣除這些來自駭客倫理、科學知識教育所支撐的實踐動力外,其實也有相當個人生命情感層面的需求。也就是為了尋覓一個更好的中年退休生活願景、溫習過往青少年時期農鄉的生活記憶。但是,新科技知識的習得、以及職業類型,都已經使得當代的都市新農業實踐,在意義上與過去有所轉換。不再是養生餬口的耕作,而是一種帶有生活風格品味、環境知識自律的行動。而工程師們思鄉返土的個人情感之所以萌生,也是可以放在台灣戰後發展,由農轉工的背景中來理解,農鄉的情感結構深刻地刻劃在這一輩人身上;時至今日,因為全球高科技代工生產鏈的移轉,台灣已失去90年代的優勢,人們往前望不見來時路的榮景,往日的農鄉圖像成為實踐的方向。
讓我們整理一下工程師們在目前為止的討論所呈現出來的形象:科學知識從原理到口語,模塑了工程師們理解視界的方式一他們能夠彈性挪用過去求學經歷中習得的科學知識語彙來描繪現象,加以引申進行變革世界[4]一他們不跟你說馬克思、左派、新自由主義,但是可以用費馬定律來教導婆婆媽媽們都市種田的原理;也自述以駭客倫理來當作具有社會環境正義意義的實踐準則。他們熟稔實驗測量,廣納前人具有科學信賴基礎所書寫的手冊,來調整種植的方式;卻不那麼輕易接受不同居民來自部落種植經驗的意見。他們也有點浪漫、想要底層藍領和園區白領在未來都能有更好的生活;並在種植的過程中,詳實地記錄生產新的操作手冊、定義都市農場的原型(prototype)。在實作上,工程師們追求效率、可反覆操作的精準信賴度;在社群上,他們所想像的人際網絡與其他參與者,則是彈性、具有相似的思維、充滿創造力而愛智的,一如駭客。
當居住在這個聚落的居民,因為過去曾經從事的工業農業、部落農業經驗,不足以解釋所見的現象,而缺席在工程師的田畝所運用的樸門友善農法田畝時。工程師們其實也因為類似的狀況—過去生命史學習的知識、遷移的經驗所形塑的社群概念,真空於解釋他們所面對的居民境況。兩邊人群起初的相逢,多少是有點彼此不知其所然的,而多所磨合。直到工程師觸碰到,原住民工班經濟關係與社會階層關係疊合的文化階序,才使得動員成為可能。
這些被粗略區分成「農」與「工」的人們,在後現代工業都市中,因為都市邊緣的新農業被捲動相逢。過往他們同處一座城市而依然陌路,計畫執行的初期似乎也有點兒溝通不良,但可喜的是,即使操著不同的語彙,因為此「社群支持型農業」,開啟了一扇對話與理解的窗。

竹製工寮內外背坐的聚落居民和工程師/蕭褘涵 攝

聚落中凝視的婦女,鐵皮屋的牆是記事本/蕭褘涵 攝

農忙結束,路燈下工作人員聊天/蕭褘涵 攝
註解:
1. CSA(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中文譯作社區支持型農業。
2. 百里聚落,是筆者採取的化名。
3. http://catb.org/~esr/faqs/hacker-howto. html#what_is
4. 工程師自稱工程師有三種:coder, hacker, architect. 第一者是為了工作而活,第二種是為了個人興趣,第三者願意打造更舒適的人類未來。本計劃的工程師們是以hacker的精神來建造人群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