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場沒有文化的人類學之旅
陳堯峰 | 慈濟大學人類發展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
這是一篇是寫給想要學習人類學的朋友入口看的文章,希望藉此讓你們了解人類學的多樣性,其實人類學談的不只有文化, 還有生物……………………
在沒有上大學之前,常在報章上讀到人類學與考古學方面的報導,讓我對念人類學系非常嚮往。無奈考大學時,分數考得稍高,父母希望我能讀較熱門的科系,於是我與人類學系差身而過,後來讀的是工商管理學系。然而大學四年,我並未放棄學習人類學的夢想,大一到大三把工商管理的學分修得差不多後,在大四時我開始修人類學的課程。當時我到人類學系修兩個學期的體質人類學,到通識修兩個學期的文化人類學,也到外文系修漢語方言學(真的是外文系開的,不是中文系)。畢業時我開心地告訴自 ,我終於學過人類學了,雖然只是皮毛而已。
手氣不好的我,服役抽到了前線的前線一小金門(烈嶼),在那裏當了一年半的預備軍官和「外省人」(那裡是福建省)。 服役那段望海的日子,我經常問自己還想 學人類學嗎?退伍後,我沒有和班上多數同學一樣去念MBA(企管碩士)或就業,我開始準備出國念人類學。做這樣的抉擇是因為我在大四時接觸了基督教這個宗教信仰,它開啟了我對生命意義的追尋。我想要了解人類生命的真正意義,也知道宗教可以提供我們可能的解答。但是為了怕自己過度迷信, 我認為自己需要有科學方面的訓練。經過一番思索之後,我決定出國讀體質人類學,用科學方法來研究人類的起源與演化。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因為基督宗教的創造論(上帝造人)和科學的演化論是嚴重對立的,這可以讓我經常反省它們的證據與推論是否合理有效。
或許您會想問二十多年前一定要出國才能學到體質人類學嗎?倒也不是。只是當時我想學的是遺傳人類學(anthropological genetics)和分子演化(molecular evolution),而台灣當時真的沒有大學的人類學家在做這方面研究,所以我只能選擇出國。 但是我沒有把握能如願到美國念體質人類學,因為我大學學的是工商管理,人類學只懂一點皮毛,更糟的是我大學時沒上過生物學、化學,更別提遺傳學了,那麼會有美國大學的體質人類學碩士班接受我的申請嗎?

北京人與我(本文中所有照片皆由作者提供)
後來我竟然被亞利桑那州立大學(Ari-zona State University,ASU)人類學系的碩士班錄取了,原因我猜是跟我的指導教授有關。他曾經被徵召去打越戰,但還沒去越戰就停了,我想他應該是看我的前線「作戰」 經歷,心有同感而錄取我。無論被錄取的原因為何,總之我可去美國圓我的人類學之夢了!雖然養育我多年的老爸當時對我出國念冷門的人類學不是很開心(體質人類學算是人類學中的冷門分支,而當時遺傳人類學又是體質人類學中的冷門分支),但老天爺還是給了他一些支持。我出國前的一段時間, 台幣不斷升值,美金兌換台幣從1比40左右變成1比24.5,讓我老爸省了不少的銀子。

ASU 人類學系
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座落在鳳凰城都會區 (Phoenix)的天庇市(Tempe),是一個沙漠城市,夏天氣溫最高可以到45度C,每年有半年是夏天,但冬天相當溫暖,天天經常都是晴空萬里。我到了美國,看到ASU 體質人類學碩士班提供的課程,心裡非常開心,一共有六門必修課:人骨學 (human osteology)、牙齒人類學(dental anthropol-ogy)、人類生物性變異(human biological variation)、疾病與人類演化(disease and human evolution)、靈長類學(primatolo-gy)、古人類學(paleoanthropology)。另外還要修一門統計學課程,以及一門文化人類學或考古學的選修課。那時ASU的人類學系有三十多位專任教授,其中有六位是體質人類學家,我真的非常滿意這一個學術殿堂。

沙漠與仙人掌
開學後到系上問要不要補修一些人類學的大學部課程,畢竟我沒什麼人類學背景, 但他們說完全不用。心裡覺得不踏實的我, 後來還是去修了外系大學部的遺傳學、有機化學與生物化學課程,因為這些課應該對我學遺傳人類學有所幫助。說出來其實有些不好意思,我在美國並沒有把體質人類學學得非常好,原因是我的英文不好,而且我好像也沒有能力把它變好。我上課很多時候都聽不太懂老師在講什麼,有點像是小學生(甚至是智障生)到大學去上課,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這些體質人類學課程都好有趣。我遇到了一群很和善很有同理心的師長和同學們,他們用各種方式幫助我這個英文程度接近聾啞的人通過所有的課程。
我的碩士論文研究的是美洲印第安人族群的白人混血程度,論文口試時有一位委員提了好幾個問題讓我回答,我通通都回答1 don't know。有些問題是聽不懂,有些問題是聽懂了,但說不出我想表達的。也不知道我的口試委員們是如何說服自己的良心,最後他們還是握手恭喜我通過論文口試。我很開心拿到了碩士學位(Master of Arts,雖然我學的都是 science),而且不是靠自己努力獲得的,全都是別人幫我的(^_^)。
念完碩士後我的人類學心願已了,接下來要決定是不是繼續念博士班。當時想念並不是為了將來想當大學老師,而是覺得體質人類學好有趣。當時聽說有好幾位同學都想跟我的指導教授念博士班,所以我猜自己應該沒什麼機會,況且碩士班那幾年指導教授也說我的英文不夠好。不過真正申請的時候,那些同學都跑掉了,我的指導教授只好收我當博士生。知道自己錄取後,我跑去找指導教授跟他表達想要開始做研究,結果他竟然找了一個工讀的機會給我,因為他聽不懂我的破英文(>_<)。
進入博士班後,又多修了不少課程,在人類學系修了史前人類遷徙(peopling of the world)和法醫人類學(forensic anthropolo-gy),也去外系選修生物演化、演化遺傳學、 分子遺傳學、微生物學與免疫學等課程,作為學習遺傳人類學的基礎。另外讀博士班時,1974年發現Lucy(阿法南猿)的Don-ald Johanson 和他的機構Institute of Human Origins 從加州搬到我們系上來。系上變成一共有九位體質人類學專任老師,真是一個學習體質人類學的好地方。另外我也覺得自己很幸運的是修習自然科學課程所需 的英文程度,沒有像文化人類學和考古學課程那樣高,因此博士班的課程我後來也修完了。

當我們同在一起

體質人類學教室

ASU 靈長類展示牆
我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美洲印第安人的 HLA 基因以及他們的起源與遷徙,HLA是人類白血球抗原(human leukocyte antigen) 的縮寫 ,是一組與免疫系統和器官移植有關的基因。由於它有很高的遺傳變異,所以常被用來研究族群親緣關係。第一天開始做遺傳學實驗時,我心裡面有很大的感觸,一個念商學的人,現在可以開始用遺傳基因來追溯人類族群的起源,真的很興奮,也很感恩。
由於我念博士班是念興趣的,認識的台灣人類學界的師長同學很少,也沒有特別考慮走向學術之路。不過畢業後還是得賺錢吃飯過日子,所以還是詢問了以前工商管理學系的大學同學說,一個三十多歲完全沒有工作經驗的人回台灣後能做什麼工作?他的回答是大廈管理員。老實說,還真的會有些憂慮未來。然而在因緣際會下,許木柱教授知道了我在ASU念體質人類學博士,他告訴我慈濟大學將在1999年成立人類學研究所, 需要體質人類學的老師。我很快速的在一年多的時間內做完實驗寫完論文,當然還是我的師長同學們給了我非常多的幫助,同樣的至今我還是很疑惑我的論文口委們是如何說服自己的良心讓我通過。當時全台灣只有我一個人在國外念體質人類學,而我全世界也不可能找到其他的工作,所以我就很幸運地到慈濟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書了。當時許教授完全不認識我,連我是什麼阿貓阿狗都不知道,如果那時他知道我是那樣畢業的,他應該不會想聘用我了。
回台灣後,我慢慢才了解到好像不是所有台灣的人類學家都能接受人類學不一定要研究文化。我在美國的七年學習過程中,沒有教授跟我強調人類學一定要研究文化,因為人類學研究的是人類生物與文化的多樣性,體質人類學家是可以不用對文化有所著墨(我不是否認文化對人類的生物多樣性有所影響),就像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是可以不用談到體質的。再加上我學的也不是傳統的體質人類學,而是較新的遺傳人類學,所以也有人類學家不太能夠認同我的東西。我開始有一種「先知」變「先烈」的感覺,像是一個搶灘失敗的小兵躺在沙灘上,手中握著一面被機槍打爛的生物人類學旗幟。演化論與文化理論都和人類學相關,謝謝在我之後回國的體質人類學家們,你們讓我感到不再孤單。

實驗室一角
從前在美國研究的是美洲印第安人的起源、演化與遷徙,回台灣後研究便轉向南島民族,雖然自己研究做的並不是很好,但讀別人的研究也是有趣的事。體質人類學是一個很有趣的學門,他的一些新發現有時會讓我們恍然明白一些事:學者們在2004年發表了一篇論文,報告他們發現了一種已經滅絕的古代人屬動物,佛羅瑞斯人(Homo floresiensis)。他們出現在九萬多年前到一萬多年前印尼的佛羅瑞斯島,身高僅有一公尺,腦容量僅有380cc,被學者暱稱為哈比人。由於現代智人(Homo sapiens)大約在七萬多年前已經到達東南亞,所以我們的祖先們很可能見過他們。因此有些民族的小矮人傳說,或許有其真實性,可能他們的祖先們真的曾經看過。賽夏族有矮靈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們曾經看過佛羅瑞斯人?能夠明白老祖先們的經歷,是一種快樂。
我從沒忘記我是為了研究人類生命的真正意義才去念體質人類學,並且我學人類學和神學的時間是一樣久(但我沒有神學學位),而且更有趣的是慈濟大學是個佛教大學,所以每一次當我提到人類起源時,我總會給學生三個可能性,它可以是從上帝、輪迴或演化而來,當然科學家相信我們是從演化而來。我很幸運可以開設「人類起源與演化」與「科學神學與人類學」這樣的課程, 和學生一起學習與討論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我完成了我人生所期望的,很是滿足。
ASU的人類學系在2005年升格為人類演化暨社會變遷學院(School of Human Evolution and Social Change),體質人類學家又比以前更多了,以前人類學系碩博士班的體質人類學組 2013年也更名為演化人類學組(evolutionary anthropology)。 感謝我過去美國的師長同學們的幫忙,以致於今天能夠在花蓮慈濟大學教人類學。也謝謝台灣和大陸人類學家以及學生們的幫忙,讓我能夠升等副教授以及擔任系主任。最後,我想說學人類學是一種幸福,因為人類學真的很有趣。

ASU 古人類化石展示牆

研究生讀書室

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