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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物件的「超越」:記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博物館In a Different Light特展
因為旅行,所以開始有故事。
2019年11月,在東華大學吳天泰老師的號召之下,我們籌組了一個名為「Transformation toward Justice: Culturally Sustainability and Indigenous Education in Taiwan」的場次,一行人千里迢迢前往加拿大溫哥華參加2019年美國人類學年會。在年會中進行論文發表與討論當然是我們此行最主要之目的,同時,對一位長年在博物館工作的我而言,此行另一個令人期待的行程就是參加主辦單位安排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UBC)人類學博物館(Museum of Anthropology,MOA)參訪。
人類學博物館(MOA)位處加拿大溫哥華英屬哥倫比亞大學Point Grey校區中一隅,從外觀上來看,博物館隱身於一片茂密的樹叢之中,乍看之下,整體建築並不明顯,較能擄獲訪客視覺焦點的反而是一件矗立在博物館入口的高聳木雕。這件木雕由北美洲西北海岸Musqueam族藝術家Susan Point製作,名為「Welcome Good People」。木雕人像在創作上結合了Musqueam的文化,例如人像抱著能夠帶來正面或負面力量的食魚貂;另一方面,木雕基座上雕刻的敞開手掌圖案,賦予這個木雕新的意涵:歡迎從全世界各地來訪的觀眾(圖1)。最重要的是,由於MOA所在位置為Musqueam族的傳統領域,這件木雕的矗立,也說明MOA或UBC退居二線,將進行歡迎的主體還給這塊土地的主人Musqueam族人。這個歡迎人像已經點出原住民族土地、主權與文化之間的緊密連結,也說明了這個博物館在處理與原住民族之間關係時採取的立場。
(圖1)
(圖2)
MOA的館舍面積雖然不大,卻是世界知名的博物館之一。創建於1949年,當時隸屬於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藝術學院,這說明MOA一開始就是在大學校園內扮演著教學博物館的角色。MOA收藏著許多北美洲西北海岸原住民以及世界各地的傑作,自成立以來,MOA一直透過收集和策劃傳統和當代原住民藝術展示的方式將原住民藝術帶入主流的最前沿,這種方式尊重藝術家和作品的來源和文化。(圖2)在MOA的網站中,關於博物館的簡介中,開宗明義用下列這一段話清楚點出作為一座公眾博物館,MOA扮演的使命:
MOA is committed to promoting awareness and understanding of culturally diverse ways of knowing the world through challenging and innovative programs and partnerships with Indigenous, local and global communities.
是的,MOA試圖透過活動以及建立與原住民社群、在地與全球社群的夥伴關係,致力提升人們對於認識世界之文化多元方式的意識與理解。這樣的使命也架構起MOA各項博物館營運的主軸。例如MOA一直與藏品源出社群維繫著良好的合作關係,規劃多種原住民近用與參與計畫,包括提供原住民免費參觀博物館、藏品近用計畫、原住民文化資產數位化計畫(Indigitization)、原住民青年計畫與原住民實習計畫等。[1]在MOA館內一處稱為Multiversity Galleries,以密集性的方式開放陳列MOA來自世界各地的藏品,搭配數位典藏查詢系統,觀眾可以看到數量龐大的博物館藏品。這樣的規劃設計也成為博物館界所謂「開放式典藏」的典範之一,(圖3)目前已有許多與此主題相關的討論,我在這裡就不多做贅述。[2]值得注意的是,如何在展廳中陳列這數量龐大的藏品,分類的方法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與權力的展現。MOA對此也有深刻體認,因此,館方與來自不同地區的藏品源出社群一同討論,決定展示的方式與分類的邏輯。在這個展廳內,不同地區的藏品呈現不同的分類方式,這些都是與藏品源出社群討論之後的決定。例如在北美洲西北海岸原住民區域,依據一年中各種祭儀舉行的時序架構起物件的陳列。也因此,展廳內絕不會只有一個展示藏品的分類方式,這也充分體現了MOA抱持的觀點,亦即不會只有一種了解和看待世界的方式。所有文化都有自己獨特的方式,MOA的任務是盡量呈現各種不同的現象,以及各種認識世界的方法。這樣的主張也貫穿在MOA推出的In a Different Light特展中。
(圖3)
離散與返還[3]
殖民主義帶起的不只是人的離散,還包括物件。關於In a Different Light特展的策劃必須從北美洲西北海岸原住民物件的離散與返還開始談起。
2016年11月10日,在UBC的官網刊登這一則新聞,標題為:UBC’s Museum of Anthropology receives $10.5 million in Indigenous art and infrastructure funding。根據報導,一位匿名捐贈者將數量超過200件、市價估計700萬元的原住民傳統與當代藝術作品捐贈給MOA,這是數十年來最大宗的文物返還案例。MOA同時獲得Doggone基金會與加拿大政府約350萬元的經費,進行館舍空間的改善。Doggone基金會執行董事Paul Marchand說:「人類學博物館將提供一個公開展示的空間,用來展示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西北海岸的原住民傑作。」MOA規劃利用Doggone基金會的捐款與加拿大政府提供的經費,在館內整建一處專門展示西北海岸原住民藝術的展廳,這個新展廳的第一檔展覽將是以匿名捐贈者捐贈的物件做為展示素材。
MOA館長Anthony Shelton對這批捐贈的物件有這樣的理解:「這些藝術品經歷了一段非比尋常的旅程」、「這些藝術品起初是在西北海岸製作,現在他們回家了,回到英屬哥倫比亞,在這裡他們能夠一同分享給全世界」。Shelton的這一席話已經點出,MOA將這些返還的物件(無論是在傳統社會中製作出來的,還是當代原住民藝術家的作品)都視為藝術品,是製作者的創造力與創作當下的社會文化脈絡交會之下的產物。這些原住民藝術品有其生命史,在殖民的過程中被帶離原來的部落,成為私人的收藏。近年來,原住民社群聲稱對這些離散物件的權利,藉以帶回的不只是實體的物件,更是物件在當代傳頌的歷史與故事。
老物件的「超越」
「In a different Light: Reflection on Northwest Coast Art」這個展示位於新改建完成的Elspeth McConnell Gallery of Northwest Coast Masterworks展廳,並於2017年6月22日開幕,預計展示到2020年的夏天[4]。長達三年的展示期間讓這個展示已不只是一個「特展」,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具有常設展的性質。或許已經不是近期開幕的特展,這個特展並不在館方為我們規劃的導覽行程中,而是我在活動結束自行參觀期間無意中的發現。然而,當我一走到展廳入口,就被這一段文字所擊中(圖4):
These artworks from the past,
Resonate today:
Inspiring,
Challenging, asking to be witnessed.
(圖4)
這樣的擊中(或稱為心情上的共鳴)其實也與我長期在工作上關於博物館藏品與當代人群之間關係的思索與實踐經驗有關。這個展廳是一個長方形的空間,第一印象感覺展示設計相當簡潔,沒有大型的木作或色彩繽紛的大圖輸出,而是由長方形展板、展櫃、物件、多媒體影片等構成,呈現非常簡約的設計風格。(圖5)一進入展廳,策展人就開宗明義的指出,這是一個超越藝術的展示:
The objects featured here are extraordinary artistic achievements. They are transcend the idea of ‘art’ or ‘artifact’. Through the eyes of contemporary indigenous artists and knowledge holders, these works are seen in a different light as teachers, belongings, even legal documents.
(圖5)
策展人試圖從當代原住民藝術家與知識擁有者的角度來看,指出這些作品已經超越其藝術上的成就,在當代展現為導師、所有權、甚至是法律文件等面貌。為了呈現當代原住民看待這些物件的不同觀點,在展場空間規劃上,將幾個展櫃放在一起,形成一區,每一區講述一個主題,引領觀眾從不同的角度認識西北海岸原住民的作品。展廳中共展示了110件藏品,藏品的種類繁多,包括毯子、編籃、雕刻面具與服飾等。藏品搭配展櫃的區劃,以主題式的方法進行安置,這些主題包括: locating, feasting, seeing, resonating, belonging, transforming, witnessing, transcending, declaring, accumulating, revealing, connecting, sustaining, listening, converging, indigenizing, expanding, reinforcing, embodying, refining, and thanking。值得注意的是,每一個主題都是一個動詞,並且用「現在進行式」呈現,策展人藉此有意說明這些主題在當代還是持續發揮作用,呈現出動態的文化發展軌跡。也因此,這個展示中的藝術創作品展演出其生命力與變動性。(圖6)
(圖6)
進行展演的不僅是物件做為主角,還需要其他配角的陪襯。做為展示主概念的多元認識方式,不只呈現在展示文案的撰寫,也貫穿在展示空間營造、展櫃設計、物件擺放等等博物館技術。展板的文字說明,棄絕了一般民族誌博物館慣常使用的書寫方式,亦即以物件的型態、製作方式與藝術風格等做為撰寫。為了鼓勵觀眾透過文字建立與藏品的對話,展板上同時引述藝術家、策展人和原住民對物件的一段話語,藉此引發觀眾參與進行對話。例如,有一件屬於Musqueam Coast Salish頭目Johnny Xwəyxwayələq使用的編織毯子,藉由述說一段這位頭目與毯子有關的故事,策展人邀請觀眾一同「見證」這件毯子具有之靈性、儀式性和階級之重要性。除了靜態的文字,展場也利用多個多媒體播放30位原住民對展示物件的記憶、故事、理解與看法等,試圖將展場營造成一個對話空間,也清楚呈現「物件的意義發生在當代」的事實。
展示物件本身也是非常具有吸引力,傳達創造者在製作當下試圖傳遞的意念與想法。例如展場中一件1886年製作的木雕天使,這件木雕天使原來是放在教堂內的洗禮池,透過這個物件呈現原住民藝術家面對殖民、同化與衝突時的回應,也說明了文化韌性與創造性,這個物件也成為國家與族群文化相遇的證據。(圖7)總體來說,展示中的物件提供了非常多層次的意義,傳統的物件用當代的聲音來轉譯。
(圖7)
在展示空間中,透過空間與物件的安排,傳遞多元角度與觀看原住民藝術的不同方式。為了要達成這項目標,這個展示並沒有設定的展示動線或敘事路徑,反而鼓勵觀眾在空間中自行探索。也因為沒有設定的展示動線,主題之間並非呈現出一種線性發展的時序關係,也不會讓主題之間變成文化發展過程的時間廊道。我認為,這樣的取徑其實也與策展人對物件的理解有關,雖然這些物件都是歷史發展過程中的產物,都可以被定錨在某一個時間點,但策展人卻選擇不這麼做,反而聚焦在這些物件在當代持續發生的影響力。
在展示方式上,與一般展示較為不同的,這個展示中有許多物件被刻意架高,像是懸掛在半空中,策展人利用這樣的方式鼓勵觀眾從不同角度來細細認識物件。此外,展櫃基本上都不靠牆邊置放,四面通透的展櫃也鼓勵觀眾可以從不同角度認識物件。(圖8)
(圖8)
整體而言,這個展示呈現西北海岸原住民藝術家及其作品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個別而言,每一個物件都在述說一個不同的文化故事與歷史故事,這些故事都連結到當代西北海岸原住民族面臨的處境,尤其與土地及資源有關的議題。藉由非時間廊道、非線性發展的方式來介紹西北海岸原住民的藝術,這個展示呈現為非靜態的展示,以及不斷發展的社會文化面貌。
在這個新的展示空間中推出的第一檔「In a different Light: Reflection on Northwest Coast Art」特展,對我而言,已經成為MOA及與其合作的原住民族共同想像、甚至是共同實踐博物館下一階段的任務與使命之實驗場域。我認為,這個展示已經帶出:共作、原住民發聲、致力於當代生活文化等議題,博物館成為一個具有包容性、多元文化與歡迎性的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中讓議題的發展成為可能。
繼續․旅行
撰寫這篇文章的同時,距離我辦公室不到20公尺的工作室迎來了一位訪客,她是來自花蓮縣萬榮鄉的太魯閣族年輕織者,為了學習更多祖先留下來的太魯閣族女子裙片的織作知識,她申請到史前館進行藏品借閱與分析。由於歷史的偶然,幾乎大多數古老的裙片都離開了部落,輾轉被收藏在國內外的博物館或私人收藏家。因此,想要與這一批祖先留下的文化資產重新產生連結,織者必須在時間與空間裡旅行,透過拍照、描繪、分析、記錄與揣摩,織者試著讓自己與祖先的「織路」重新接連。工作之餘,我與她簡短交換了一下關於博物館這些古老藏品在當代的意義。做為一位教育工作者與織者,她說:「雖然是老衣服,但意義發生在當代」。當下,我突然想到James Clifford在Returns一書中具有核心位置的「銜接」概念,原住民族在當代新自由主義的霸權下,將殘存的文化與傳統以創造性的方式重新編織。正是因為這些老物件超越了藝術、民族誌物件、工藝品、以及族群、時間、空間的限制,讓老物件的當代意義難以被限定,反而打開一種新的空間,讓老物件得以用新的方式在當代持續傳遞族群的文化與智慧。
[1] 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瀏覽MOA官網的說明:https://moa.ubc.ca/indigenous-access-and-engagement/
[2] 例如E. Mayer與 Anthony A. Shelton在2010年主編的《The Museum of Anthropology at 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以及Jennifer Kramer在2015年所發表的〈Möbius Museology: Curating and Critiquing the Multiversity Galleries at the Museum of Anthropology at 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一文等。
[3] 本段內容主要摘錄、改寫與翻譯自UBC官網發佈的新聞資料,連結為https://news.ubc.ca/2016/11/10/ubcs-museum-of-anthropology-receives-10-5-million-in-indigenous-art-and-infrastructure-funding/
[4] 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連結MOA官網上關於這個展示的報導:https://moa.ubc.ca/exhibition/in-a-different-light-reflecting-on-northwest-coast-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