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三期 2018.07
編織歷史中的名字與星羅棋布的記憶,讓美麗的文化繡在一起
國立台東大學南島文化中心(以下稱「南島中心」)於2016、2017年執行教育部特色大學試辦計畫─南島文化部落在地深耕計畫(以下稱「特色大學計畫」)時提出:「結合校內與校外單位及專業,將台東大學建設為亞太區域內南島社會文化研究,以及南島社會當代處境之行動(實踐)研究的重鎮。」的構想。南島中心自2015年起,先後在台東大學台東校區舊圖書館一樓取得辦公地點,在接手校內其他單位先前持有的原住民族文物後,配合東大南島所師生陸續前往新幾內亞、東南亞等南島民族地區所帶回的物件,目前已建置一個文物展覽室及庫房,期盼能在台東地區建構其南島社會文化研究的展示場域。
南島中心透過特色大學計畫中的分項計畫─共作人類學,由兩位南島所老師與部落族人共同討論、[1]擬定主題、策劃與佈置展覽,於2016年推出兩個特展─「Ku lumah─內本鹿回家十五年行動與轉型正義」、「Kamaro'ani 'Atolan—阿美族都蘭部落的土地故事與生命敘事」。在筆者於2017年擔任特色大學計畫專任助理期間,分別在2017年10月至12月與花蓮縣阿美族織羅部落及社團法人台東縣布農青年永續發展協會(以下稱「東布青」),共同策劃「我的名字叫織羅:阿美族織羅部落特展」、「PasiskunMatahis‧繡在一起」特展。雖然特展設定為南島中心與原住民族社群共同進行策展,但展示主題全然由合作單位規劃,南島中心較傾向於建立一個資訊推廣平台,成為東台灣地區原住民族各社群對外發聲的管道。
筆者欲藉此次兩個特展最重要的表徵物件:織羅特展─龍舟、東布青─織繡與山林意象切入,探討特展策展過程所觀察對於兩個策展人/團隊及其所屬社群產生的效應。有趣的是,此次兩特展的策展人/團隊成員,皆為28至35歲之青年,無論是返鄉就業、就學或是擔任部落傳統社會制度推動者與地方文物館館員,在與其合作的過程當中,也可一窺當代東台灣地區原住民族青年知識分子對於母體文化的詮釋及再建構,進而呈現其文化話語權。
《我的名字叫織羅:阿美族織羅部落特展》
織羅部落特展策展人,現階段主要擔任部落青年階層執行公共事務的主要推手,不僅自2016年年底促成秀姑巒溪流域各阿美族、撒奇萊雅族的交流互動、組成「秀姑巒溪聯盟」;同時也因為策展人正就讀於台東大學南島文化研究碩士班,因此此次展示主軸皆為自身進行研究的內容,試圖掌握人類學理論來與母體文化及其當代現象對話,以一種從「現在」觀看「過去」,用以想像部落年齡組織未來的發展方向。四個展示主軸分別為:1)織羅之羽、2)春日龍舟隊、3)Adawang:男子青年會所與年齡組織、4)傳統織羅ilisin。
展示主要以展版來說明各個主題的內容,並藉由物件:頭飾、服飾、龍舟、獎杯、儀式用具,以及策展人拍攝的紀錄片《我的名字叫織羅》、《織羅ilisin》來加強展示的活潑程度。從特展名稱來看,強調「我的名字叫織羅」暗示了策展人對於再現母體文化的意圖;而海報文宣亦可看到以「織羅」兩個字來說明族人的當代處境,以此區別出以往被習慣作為行政區域劃分的地名春日,海報文宣提及:
當向別人說起我自己是誰的同時,其實自己也在被建構,而這個自己就是─對於織羅文化時空中的生命、土地和故事為根基,由織羅部落滋養並賦予族人的一切,在當今不同年代的個體,於「我」的生命痕跡作為闡述,道盡了織羅部落族人在當代社會群體中不同的面貌。
圖1:《我的名字叫織羅》特展海報文宣
然而,整個展示當中最吸引筆者注意的,就是用來作為龍舟隊練習使用的─以木條為龍首、鐵釘鐵絲為龍鬚、啤酒瓶蓋點睛、廢棄輪胎與木條和塑膠桶拼湊而成的「龍舟」,配合紀錄片輪播時散發出龍舟比賽時此起彼落的吶喊聲,讓人彷彿置身於緊湊的奪標現場。策展人表示,織羅部落早年在秀姑巒溪就習慣使用竹筏作為往返河岸、運載生活物品的載具;父執輩則是熱衷於參加花蓮縣境內的划龍舟比賽,不僅屢創佳績,也是上一代凝聚族人及其年齡組織成員的方式。但現今的織羅部落,一如台灣許多原住民族鄉鎮一樣面臨青壯年人口外移、隔代教養的問題,造成世代之間對於自身文化的漠視與式微。面對年齡組織的瓦解,策展人認為應該能效法父執輩當年的方式,以組龍舟隊的方式集結部落年輕人,織羅部落自此從2015年開始,於端午節的時候重新組成龍舟隊參與地方政府辦理的龍舟賽。因此展示的內容也把重組的過程,配合擺置在「龍舟」後方的父執輩們參賽獲獎獎杯,透過展版與紀錄片呈現。策展人認為如此不僅可以砥礪自己像長輩一樣屢創佳績,讓外界因為龍舟而知道「織羅」、而非「春日」;另一方面也透過龍舟隊的訓練,吸引更多的青年人口返鄉之後有個「聚在一起的理由」。
筆者認為,若僅以部落年齡組織、會所制度、服飾頭飾等物質文化來呈現織羅部落的當代面貌,恐怕流於外界社會對於原住民族仍生活在茹毛飲血的想像層面,但策展人巧妙透過草根味十足的「龍舟」串連起部落的過去與現在:木條與釘子是族人以往參與營造工程、擔任「拉釘人、名『模』」[2]的生命記憶,而啤酒瓶蓋則是一種對於族人勞動過後的休閒飲品,同時具警惕自己「酒精的歡樂是建立在辛勤之後的結果」的效果。織羅特展雖然只有短短的20天,但提供了一個族人得以自我實現以及對外展示的管道;「龍舟」與獎杯的對應,指引了青年族人對於未來的想像與創造。
圖2:置於特展現場的「龍舟」
圖3:織羅部落族人實際練習使用的「龍舟」
《PasiskunMatahis‧繡在一起》特展
有別於織羅部落特展以單一部落、具草根味的形式,「PasiskunMatahis‧繡在一起」特展則呈現台東縣境內布農族各社群對於服飾、織繡的比較觀察,屬跨部落型、區域型態的民族誌成果展現。一如東布青協會的成立宗旨:[3]「積極推動台東縣布農青年各項文教公共事務及議題參與,並促進各部落與跨部落間的青年合作,培育兼容傳統與現代知識的新世代原住民。」此特展策展團隊結合來自海端、霧鹿、延平、鸞山等布農族地區的成員,甚至也有阿美族與漢族的東布青夥伴共同參與特展規劃。
圖4:《PasiskunMatahis‧繡在一起》展場規劃圖(東布青提供)
東布青成員擅於結合學術知識與族群智慧,以內在的關懷與詮釋,彰顯自身對於重返母體文化學習的歷程。展場規劃透過各個策展人的學術專長,如:GIS地理資訊系統、傳說故事和生命記憶採集與書寫,配合自2017年4月以來所學習的織繡工藝技術為基礎進行展示。不過筆者認為最為精湛、且最能凸顯此特展意象的,是策展團隊打造一個以中央山脈東側、布農族各社群居住區域的模型為展示區域之意象,並同時將「山」的意象大量使用在海報文宣上。如特展開幕新聞稿表示:
山不是阻隔,它連成了一片的風景。台東的海端與延平是台灣行政區劃下的分野,但是如果把新武呂溪和內本鹿的地理單元視為經線,將氏族家族的傳承視為緯線,那我們看到的是布農民族在不同的地理環境與歷史互動過程中浮現的地方色彩……山是我們的家園,繡線如虹穿梭在大地的畫布上,古老神話與織者對家人的祝福再現於青年們對於布農文化的傾慕……依著家族圖紋走針,我們把對萬物的情感繡進去,對歷史文化的感動繡進去,把對祖先所展現的智慧繡進去……。
圖5:《PasiskunMatahis‧繡在一起》海報文宣
整個展場設計以黑網區隔開一般展覽常見的耆老訪談、歷史文獻敘述,黑網區內以採集到的竹枝與落葉,搭配印刷山林小徑的帆布為參觀通道。黑網阻隔光線效果良好,影片播放內容也採「慢生活」為主題,在策展人為影片主角吟唱的古調旋律、蟲鳴鳥叫溪流聲等「山」的聲音以及昏黃燈光下,令人產生一種「入山」的感覺。筆者認為,策展團隊當然知道「山」的環境並非只有愜意舒爽,也潛藏各種禁忌與危險;特展也並非藉由展示表達布農族服飾符號、形制、類型等等民族學式的展示方式,而是呈現策展團隊歷經出外就業、求學之後,返回母體文化學習、將自身生命經驗與祖先生活方式結合而成呈現的現階段感受。[4]無論是利用學術知識或新穎的科技技術來接近與詮釋傳統文化與智慧,東布青特展並不針對服飾的脈絡進行過多的討論,而是強調原住民青年學習母體文化,進而成為體現生活方式的一種態度;若生活方式即為一種文化表現形式,東布青已在策劃特展的過程中,確立了屬於當代布農青年的文化話語權。
圖6:以山為意象和模型製成、搭配織繡學習成果的東布青特展
結論
台灣原住民族迄今仍存於受政權殖民的處境,長年面對政經不對等條件所產生的文化斷裂、世代對立與代溝、缺乏溝通與訓誡式的教育環境,或許需要一個能夠修補斷裂、銜接文化智慧的實踐行為產生。南島中心作為台東地區唯一一所高教體系所屬的一級中心,理想上固然需要更具有執行研究能力,以及能與地方社群產生連結的運作團隊,而非(這也是目前所面臨的)仰賴週期性的政府計畫以及分身乏術的教育人員,才能促成台東大學設定南島中心足以作為「結合校內與校外單位及專業,將台東大學建設為亞太區域內南島社會文化研究,以及南島社會當代處境之行動(實踐)研究的重鎮。」
即便如此,南島中心仍在現有的條件下戮力推動了包含上述兩個特展在內的許多具知識性、教育意涵,以及推廣多元文化觀點的課程、工作坊與活動,我們可以看到台東地區原住民族青年對於如James Clifford(2017)指出的「扎根和往返」(rooted in and routed through)觀點,織羅部落與東布青以「龍舟」、「織繡與山林意象」作為特展主軸,呈現兩個單位成員對於與當代社會銜接(articulation)的方法。一方面展現了東台灣原住民族社群的日常生活面貌,同時也具體呈現了策展人和團隊對於母體文化的創造能動性,使其能夠從現代連結過去並成為未來落實文化的指引。世界南島重鎮之於台灣,台灣南島關鍵之於台東,兩個特展大部份時間的參觀人數雖然比開幕典禮時來得少,但南島中心卻提供了策展人和團隊發現與檢視自我的場域,而南島中心藉此獲得東台灣原住民族多元文化之聲得以溝通與辯證的根基。
圖8:南島中心作為台灣進行亞太區域內之南島社會文化與當代處境的研究重鎮
注釋
[1]兩位老師為台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南島文化研究碩士班的張育銓先生與蔡政良先生。
[2]進行營造工程的族人,因進行許多灌漿以及灌模後拆除模版釘子的工作,因此常常以「拉釘人、男模、女模、名模」等方式自我調侃。
[3]資料來源:東布青─巴尼青年空間臉書粉絲頁https://www.facebook.com/pg/%E6%9D%B1%E5%B8%83%E9%9D%92-%E5%B7%B4%E5%B0%BC%E9%9D%92%E5%B9%B4%E7%A9%BA%E9%96%93-1573251692959266/about/?ref=page_internal
[4]策展成員表示,學習織繡技巧的過程,傳授技藝的老師在率領團隊成員前往祖居地進行教學的前一天做了一個夢,就老師自身經驗對於這個夢的預示感到憂心;但經特色大學計畫分項計畫負責執行的教授,以南投地區布農族的方式解釋則為吉夢,因此隔天東布青成員仍然前往祖居地進行學習。以目前東布青在台東地區各項文化實踐與計畫執行的成果來看,效果值得肯定。
引用書目
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著、林徐達‧梁永安譯。2017。《復返:21
世紀成為原住民》。苗栗: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