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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原住民,或是作為青年? 從倡議聲明稿看原住民族青年的認同交織性
誰是「原住民族青年」
「誰」是青年?要如何定義「青年」?若根據臺灣教育部青年發展署的規定,青年顯然指年齡為18至35歲的國民。但生物年齡不是定義「青年」的唯一指標,僅以此來理解人的生命階段亦非歷史常態;Durham認為,要將青年概念置於社會關係中,這些關係包括獨立與否、自主性、權利、能力、責任等,方能更貼近全貌(Durham 2004)。
那「誰」又是原住民族青年?要如何定義「原住民族青年」?
我們先試著翻譯「青年」這個概念。以巒社布農語為例,mainduduaz指稱年輕男子、binanau-az則可以指稱各年齡層的女性,在特定語境下則可以專指年輕、未婚的女性,這兩個詞均有代表「孩童、幼兒」的詞綴「-az」。比起tailuptu以「身體生長完成」來指「中年」,或是madaingaz以「年歲大」代表「老年」,從其詞的構成分析,mainduduaz和binanau-az帶有明顯的「年幼」語意。在平均餘命不長,十二、十三歲便已成婚、可視為大人的年代裡,未婚的男女在由當代標準觀之,的確只是孩子。在當代的日常語境中,往往稱年輕人為「siningkai」,該字源於日語「青年会(セイネンカイ)」,相對於「兄弟會」、「婦女會」,是「由年輕人構成會員的組織階級」。這樣的分類奠基於基督宗教傳入後,維繫教會組織運作不同分工。只要是未婚、高中年紀以上的部落青年,不論性別,均屬於「社青」,是已出社會的青年。
針對前述詞彙分析,可以發現在傳統的布農語境中,maiduduaz或binanau-az均帶有「年幼」的詞意,是比uvaz(孩童)略年長,但較tailuptu、madaingaz年輕的男女。當代稱呼青年的詞源則是日語,也挪用了外來語中的分類概念。在文化概念的交互影響下,「青年」的概念很大程度橫向移植了非南島文化的用法,本篇文章綜合原住民族文化背景與當代國家的定義,將「原住民族青年」定義為臺灣原住民族介於孩童與中年間的生命階段。
社群媒體上的原住民族青年
網路和社群媒體場域中的現象變化速度驚人,研究者應確實交代觀察期間的物質技術與社會脈絡,以利後續研究發展(Ellison and boyd 2013)。本篇文章即以網路社群平台臉書的粉絲專頁為調查場域,透過粉絲專頁內的文章內容,探討原住民族青年在該人生階段,處於社會結構中的何種位置。本文選定的原住民族青年陣線(簡稱「原青陣」)是未立案的倡議團體,透過粉絲專頁來闡述與分享其觀點。粉絲專頁提供留言與回覆的功能,讓粉絲專頁不僅僅是靜態的、展現自我的敘事空間,也創造一個半公共的社交平台──不論在網路以外的場合是否認識,瀏覽者可以對粉絲專頁的敘事產生共鳴,進而凝聚認同,也可能反對其立場,留言反駁。原青陣的粉絲專頁的成立始於實體世界,粉絲專頁成立後的互動,並非單純地再現實體世界中的社會網絡,亦不是憑空架構一個虛擬世界;網路上的互動會轉換並延伸成實體世界的行為,反之亦同。因此,臉書的粉絲專頁混合了現實與虛擬的網絡互動。
原青陣粉絲專頁的資訊概要欄寫有以下介紹文字:
一群原青和關心原住民族議題的青年組成,包含各大專院校的原住民、關心原住民議題的學生,讓我們聚集起來為原住民族發聲!
原青陣最初是由一群跨越校系、族群、地區的學生,利用臉書粉絲專頁轉貼並評論與原住民相關的新聞,為了響應倡議活動串連時,會以群體名義發表聲明。除了網路上的活動,亦會不定時舉辦演講、工作坊。由於成員住在不同城市,為了運作與討論,原青陣另外創設了一個非公開的臉書社團,作為內部溝通的平台。粉絲專頁上的聲明稿,先由成員擬撰草稿,再於社團中提案,獲得一定人數附議,取得共識後才在粉絲專頁上發布。本篇文章選擇分析原青陣粉絲專頁上的聲明,透過聲明的內容,探究原住民族青年的自我表述,與其背後涉及的結構位置。
2013年成立以來,原青陣計有35篇聲明稿,下表將聲明稿中分享次數超過一百人次以上者列出:
編號 |
日期 |
標題 |
分享次數 |
1 |
2013-12-24 |
原青陣支持同性婚姻及多元成家聯合聲明 |
725 |
2 |
2014-02-10 |
要求撤回高中課綱微調,原住民團體聯合聲明稿 |
674 |
3 |
2014-03-29 |
服貿侵原權‧原民大串聯‧原煙崛起 |
105 |
4 |
2015-07-31 |
8/1原民日,啊你是在慶祝什麼? |
332 |
5 |
2015-09-15 |
一人一通電話,拒絕鳥籠自治條例 |
167 |
6 |
2015-09-18 |
「原住民族拒絕鳥籠自治」記者會新聞稿 |
114 |
7 |
2015-12-07 |
獵槍要除罪,獵人要回家!-聲援台東布農族人聲明稿 |
481 |
8 |
2016-02-25 |
回應邱瓈寬導演:懂得反抗就不會委屈了 |
114 |
9 |
2016-02-27 |
狼煙行動|原青陣場次|笑著哭最痛 |
233 |
10 |
2016-03-10 |
1982-2017蘭嶼反核廢大事紀 |
109 |
11 |
2016-05-21 |
你的善意展演,我的殘酷舞台 |
305 |
12 |
2016-07-19 |
教部卸責到底,多元觀點在哪?——原青陣拒絕再玩! |
151 |
13 |
2016-10-29 |
為平權而戰,打破假友善!——原住民族青年陣線撐同志聲明 |
236 |
14 |
2017-08-01 |
原青監督!道歉滿週年,蔡政府原民政策進度追蹤大公開! |
109 |
15 |
2020-11-12 |
捍衛民族生存權,支持國高中族語列部定必修課程 |
220 |
16 |
2020-12-16 |
正視人熊衝突問題,停止污名狩獵文化 |
558 |
↑【表1】2013-2020原青陣聲明稿(分享數100次以上)列表。
以上所列之聲明稿內容,主題橫跨性別平權、教育、反核、主權、文化等議題,除了回應原住民議題時事,也有每年例行性的聲明稿,如參與2月28日共生音樂節、在8月1日「原住民族日」檢視原住民政策的不足,十月份同志大遊行前夕的「原民撐同志」串聯。從聲明稿的主題與文字,我們可以分析原住民族青年所關心與面對的問題。
認同的交織性
2013年底,台灣宗教團體愛護家庭大聯盟(簡稱「護家盟」)反對性別平權遊行中,一位成員陳慈美以她的原住民身分,表達反對性別平權的立場,三位原住民立法委員也在立法院召開記者會,發表反對同志言論。認為上述言論扁平化原住民族的差異性,並否認原住民族性別多元族群的存在,原青陣以〈原青陣支持同性婚姻及多元成家聯合聲明〉[1]反駁,這是該粉專設立以來第一篇、也是分享次數最多的聲明稿。其中一段文字,自陳了原住民族青年夾心餅乾般的處境:
身為夾在現代社會與部落文化夾縫中生存的原住民族青年,我們無法一邊吶喊著「尊重多元文化」、「捍衛原住民文化」的口號,卻一邊壓迫不同於主流性/別的人。
原住民族作為臺灣社會中的差異群體,因族群身分受到壓迫的經驗,理應會召喚出共同抵抗歧視的認同感。但原住民族內部族群、年齡、性別、階級的差異性,使得不同個體對族群身分帶來的壓迫經驗感受大不相同。我們可以用黑人女性主義的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概念(Yuval-Davis 2006),來理解原住民族青年此處的困境。原住民族的集體面對漢人的文化壓迫,但在其他社會範疇中,部分的原住民個人則成為壓迫者。諸如此例中,部分原住民共享異性戀霸權對於多元性別的壓迫,宰制屬於後者的原住民族人。
多元性別議題引發原住民族青年和年長族人間巨大的意見紛歧,在其他層面有較隱微的版本。長期以來,國民義務教育的支配結構,讓原住民文化傳承難以為繼,與母體文化的斷裂,讓原住民族青年產生文化疏離的焦慮。從表1所列,有關課綱修訂與義務教育課程內容的聲明稿有三則[2],一方面學校是原住民青年熟悉的場域,二方面自身在學習場域中的遭歧視經驗,讓他們體認到改善該環境的重要性。義務教育不能提供文化知識教育,原住民青年必須仰賴掌握文化知識的年長族人教導,雙方形成「需求─給予」的權力關係。當雙方意見相左─如多元性別議題─青年處於需要文化知識的權力劣勢位置,年長族人亦可以青年對文化的理解淺薄為由,否定青年的話語權效度。
此外,在同樣的國民教育環境下,卻因為族群身分不同,導致文化衝突,例如,學校同儕將刻板印象當作笑話素材,質疑升學加分機制等,使原住民族青年直面漢人文化的壓迫。對「錯誤再現」的抵抗在表1中佔五則。原青陣自2015年起受邀參加共生音樂節,後者是「由一群關心台灣歷史的年輕人舉辦、全台灣規模最大的二二八紀念活動」[3],但最初參與的過程中,面對「臺灣人講臺語」,或是支持臺灣獨立的現場氛圍,母語非臺語的原住民族青年不免顯得尷尬。2016年,原青陣響應共生音樂節的活動聲明稿〈狼煙行動|原青陣場次|笑著哭最痛〉有以下文字:
當我們要求課綱納入原住民族觀點,他們卻說加分並不公平了,卻不知道2013年時,大學部原民生與一般生就學率仍有35%的差距;當我們要求核廢料遷出蘭嶼時,他們卻說蘭嶼開冷氣不用錢,無視貯放與選址過程的不正義;當我們要求回復我們原有的權利,他們給了我們零星的優惠、殘缺的福利。因此他們要我們笑著謝謝殖民者的恩惠。
在相對友善的同儕場域中,即使他人沒有惡意,但對原住民議題的陌生,亦讓原住民族青年感到自己是局外人的格格不入。
原住民族青年渴求靠近部落文化,卻無法妥協站在另一種壓迫者的位置上;原住民族青年或許有契合的漢人同儕,後者卻時不時讓他們想起主流社會的訕笑。這即是「夾在現代社會與部落文化夾縫中生存」的原住民族青年所面臨的困局。
從被代言到自我展演
原住民族青年常自嘲:「當代原住民真的很忙,忙著文化傳承、忙著生存賺錢、忙著四處陳抗,還得面對歧視。」社群媒體提供一種新的媒介,讓原住民族青年透過粉絲專頁的形式,展演並闡述自己的觀點──由於原住民族青年的身分交織性,該觀點無法被單純地化約為原住民族的,或者青年的範疇中。粉絲專頁雖是公開平台,但其運作方式提供原住民族青年的個人匿名性,即使遭遇非理性惡意言論,粉絲專頁的類集體性能庇護個人不需要單獨面對;此外,粉絲專頁的貼文亦可以提供不願現身的個人投射自我,找到認同感。原住民族青年陣線粉絲專頁以原民青年自我言說的方式,擺脫只能被代言的位置,在眾聲喧嘩裡留下特定族群身分與世代的聲音。
參考書目
Durham, Deborah
2004. Disappearing Youth: Youth as a Social Shifter in Botswana. American Ethnologist 31(4): 589-605.
Ellison, Nicole and danah and boyd
2013. Sociality through Social Network Sites. 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Internet Studies. William Dutton ed. Pp. 151-72.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Yuval-Davis, Nira
2006. Intersectionality and Feminist Politics. Europe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13(3): 193-209.
[1] 聲明稿詳見https://www.facebook.com/IndigenousYouthFront/photos/a.823986514296355/762539100441097。
[2] 其中要求撤回微調課綱的聯合聲明亦是分享次數次高的聲明稿,該篇為〈要求撤回高中課綱微調,原住民團體聯合聲明稿〉,內容詳見https://www.facebook.com/IndigenousYouthFront/photos/a.823986514296355/792407207454286。
[3] 引自共生音樂節臉書粉絲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GongSheng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