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八期 2021.4
當未來已經到來:從泰國雲南青年談不同世代意義的「未來」
過去
雲南人[1]有長久的遷移貿易歷史。許多研究指出,雲南人善於從事貨貿,在複雜的族群關係之間找尋經商的利基,是追尋更好生活的路徑(Forbes 1987; Forbes and Henley 1997; Chang 2009; Hill 1998)。當過去的故事在社群中流轉,也讓一世代又一世代的雲南青年不斷踏上征途。向外闖蕩並開創事業,既是雲南青年的成年禮(Chang 2014: 150),也是雲南人群體的精神氣質(ethos)(林孟瑢 2018)。從十九世紀的馬幫貿易,到冷戰結束後進入大城市工作,有少部分雲南人選擇成為跨國移工,又或者藉由教育機會來到台灣。到二十世紀末,有一群來自北部山村的雲南青年選擇到最南邊的海島,因緣際會下進入了泰國普吉島的華語旅遊產業,重繪新一世代雲南青年的成功想望。
泰國普吉島的旅遊業始於1970年代。在1990年代加入來自亞洲新興工業國家的消費者之後,島上的旅遊經濟達到巔峰,為因應大量的華語旅遊消費者,開啟了中文導遊的勞動市場需求。在此時,來自泰國北部省份[2]的雲南人[3]為追求更好的生活想望,進入普吉島尋找工作機會,隨後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裡,創造了普吉島今日廣大的華語旅遊市場。普吉島的華語旅行社老闆、資深華語導遊,以及相關餐廳商店業主,在當年投入旅遊市場時,都還只是來自北部山村的雲南青年。在普吉島工作近三十年,現為當地頗具聲望的資深導遊汪姐回憶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只想著「離開村子出去闖」:
「我那時才十幾歲,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可以做什麼,整天就是跟著朋友混日子。……。最後我們就混到曼谷,也不是在幹嘛,有些時候賣衣服,有些時候就是跟朋友混,……。後來我就失戀了,朋友說要去南方普吉玩,問我要不要去,我也沒什麼東西,又一個人,就跟著朋友搭上巴士就來了。」
(田野筆記 20160722)
在南下普吉島之前,汪姐和他的朋友們並不知道自己正趕上普吉島旅遊業的發展浪潮。到了普吉島之後,這些雲南年輕人遇到了幾位剛成為導遊的同鄉夥伴,他們在島上一起租了間公寓,互相提供旅遊公司徵導遊的工作情報,並在彼此經濟困頓的時候伸出援手。當普吉島的華語旅遊逐漸蓬勃,並在1990年代末,由來自中國的旅遊消費者將整個市場推上另一層高峰,許多雲南人導遊在這段時間裡迅速累積財富,昔日的雲南青年勞動者,在日後成為產業裡成功的中年資本家,除了撐起當地的華語旅遊產業,也不斷招攬著下一個世代的雲南青年進入普吉島,「到普吉島當導遊」成為近二十年來雲南青年對生活途徑的最高想望。
當未來尚未到來
在進入普吉島之前,我已經聽聞了無數從勞動者翻身為資本家的雲南青年故事,彷彿這是一座充滿希望與機會、資本溢流的島嶼;在我踏上普吉島之後,我也接觸到了無處不見的中國觀光團客。有位年輕導遊曾經指著天空對我說:「你看天上那些飛來飛去的飛機,每一架都載著來自中國的黃金。」這些比我還要年輕,才二十歲出頭的雲南青年,滿懷對未來的成功想望。然而,在許多下工後的夜晚,當我們坐在街邊的燒烤店,或是更多時候為了節省開銷,到某一人的租屋處搭伙吃飯時,這些雲南青年常常跟我說,他們已經難以複製上一世代雲南青年的成功途徑。普吉島旅遊業的利潤越來越低,中國團客也越來越不像以往一般在土特產店豪擲千金,有更多中國旅遊消費者選擇以自由行[4]、或不含購物行程的旅遊模式。這些轉變讓沒有工作底薪保障、所得幾乎來自團客購買商品並抽取傭金的導遊們收入銳減,而普吉島的生活開銷又已經在旅遊業經濟的推動下不如同日而語,這些條件使得現時的雲南青年們,再也沒有辦法像過去一樣迅速累積財富與人脈,將資本再投入旅遊產業之中,那些流傳於雲南人社群的成功故事,成為當代雲南青年們不斷追尋,但始終在路途遠方的「未來」。
針對普吉島旅遊產業的轉變,雲南青年們對成功的想望也出現和上一世代青年不同的面貌。當代雲南青年清楚理解到自身的不穩定勞動情境,也已經看到了普吉島旅遊業「未來」的末日:逐漸被人潮破壞而髒亂的天然景觀、利潤逐漸歸零的產業模式。
「導遊這個工作只是暫時的。」 阿金邊下象棋邊跟我說。「這只是一個副業,暫時的,因為這個工作不會長久下去的,你看,現在有網路了,客人要去什麼地方,要看什麼風景,要玩什麼地方,不需要導遊;要買東西,也不需要導遊。普吉島呢,海呀是很漂亮的,但就是污染太嚴重了,你去看,海灘都是垃圾,都是塑膠瓶子啊,歐美客人不會的[亂丟垃圾],中國客人太多了。」「既然導遊只是暫時的,你有沒有想以後要做什麼?」我問。「做導遊有個好處就是存錢快!如果說每個月至少做到一個好團,那真的賺的錢就很多,以後就是自己當老闆!我要回清邁,開個小店,賣衣服什麼的。」
(田野筆記 20160802)
幾乎所有當代雲南青年都預期旅遊業不再存在的未來。於是。有些雲南青年透過導遊工作累積的人脈,利用微信從事小本電商[5],以求增加收入,甚至自行在社群網路上設計旅遊行程招攬客人(林孟瑢 2018);有些同時抱持著希望在旅遊業末日來臨之前,只要等到幾次中國團客爆買的機會,就可以存下本錢,在普吉島旅遊業終結的「未來」到來之前,永遠離開這個產業,尋找下一個更好的生活和機會。這個世代的雲南青年們相信,即便成功途徑難以複製,但他們仍舊可以在旅遊業中找到些許機會,想像自己在未來某一天,成為下一個世代雲南青年故事裡的大老闆。
當未來已經到來
小玉說,普吉島的問題不僅是低價團和零元團越來越多,環境越來越髒,商品的品質越來越壞,觀光消費者越來越不願意花錢,使得整個產業的獲利開始減少。……。「可是導遊們是沒薪水的,客人不買東西,老闆也不賺錢,導遊怎麼賺錢?」我順著小玉的話問下去,腦中浮現阿金和唐老大的身影。「那或許,之後普吉島的旅遊產品會不一樣吧。」小玉想了一下,繼續說:「或許以後,客人來普吉島也不會想買東西。那時候我們就是賣我們的旅遊路線去賺錢,到時候導遊就不會只有帶他們去買東西,也要介紹知識什麼的,那時候,導遊就會有薪水了。又或許,那時候旅遊業根本完全不賺錢了,我們雲南人也不會繼續在旅遊業工作了吧。」
(田野筆記 20180608)
2020年年初,一場源自中國的瘟疫爆發,全球經濟社會活動的劇烈改變隨之而來。因應疫情設下的國境管制,根本上將全球化時代以來的跨國觀光活動推入無限期中止狀態,使得旅遊產業遭逢前所未有的衰退,以此作為外匯來源的國家面臨嚴重的經濟與勞動力困境。在泰國普吉島,這座「安達曼海上的珍珠」,陷入看不見盡頭的產業低潮。雲南青年們擔心的產業末日,在所有人的預料之外,以一種難以想像的形式發生了。當未來已經到來,這些雲南青年們最終離開旅遊產業,他們有些回到北部山村家中幫農,種植高經濟蔬果,和過去的盤商網絡合作,也透過網路自產自銷;有些北上曼谷,憑藉在旅遊業工作時累積的些微資本,開設小燒烤店和電子設備維修站。
根據兩個不同世代雲南青年的人生路途,我們可以看見的是,「未來」[6]的意義在不同世代青年的經驗和述說中出現了區別,甚至在當代青年的述說裡,「未來」變成和當下經驗交錯下,不再單純具線性的時間感受。雖然普吉島旅遊業的前後世代青年在勞動階段,同屬於非正式勞工(informal labor),對前一世代的青年來說,他們預期的「未來」是一條可以透過經驗和計算,在旅遊業道路上與資本的積累增長相行的未來;當代雲南青年所處的不穩定狀態,反而讓他們預期旅遊業的未來是前方道路即將中止的景象,只是「尚未到來」,他們從而積極地去預期(anticipate),甚至期待(expect)離開旅遊業後更遠的未來。或許可以這樣分析,對當代雲南青年來說,旅遊業的勞動過程產生兩種不同層次、行進速度不相重合的「未來」時間感受,這兩種時間感受是主觀的,也無法標列在線性的時間運行上。第一個是預期旅遊業末日尚屬「尚未到來的未來」,但透過日常當下每一個計算和經驗(例如不斷減少的收入),對於此未來混雜著戒慎、不確定(uncertainty),甚至可能還有些許迫在眉睫的焦慮(anxiety);第二個未來是預期,也是期待和旅遊業無涉的未來,是由勞動者翻身為資本家後的未來,但卻無法用他們自己的經驗去計算,是透過希望(hope)召喚出的行動和試驗,在旅遊業的末日尚未到來之前,期待先行兌現的未來。
借用Guyer(2007)所區分之「近未來(near future)」和「遠未來(distant future)」的兩個概念,第一個未來是透過計算和經驗得知的、預期可見的未來;第二個未來則非由計算或經驗,而是由信仰或意念式的召喚所描繪的未來[7]。這兩種未來在客觀的線性時間上,標誌出了與當下近或遠的時間相隔,但在當代雲南青年的時間感受裡,雖然兩個未來都是「尚未到來」,但第二個未來懸在路途遠方,不斷驅動雲南青年繼續向前,因為他們不僅必須、也只能在旅遊業的未來「尚未到來」之前,才能抵達他們想望的未來。Bear(2014)指出,人如何規劃人生道路的能力(the ability to plan a life-course)受到資本的社會節奏[8]所影響,而時間並不只是一個承載社會行為、讓資本積累的容器,不同形式的資本積累會影響人對時間的社會經驗(social experience of time)。泰國普吉島旅遊業中的資本如何創造出勞動過程,並讓雲南青年產生相關的時間感受,是另一個值得詳細討論的問題。當未來已經到來,當代雲南青年又會如何經驗、修正、想像、述說「未來」的時間感受和意義?希望藉由此文發端,期待我們在如此混亂且不穩定的時世中,仍然擁有關於未來更多的意義和想像。
參考書目
Bryant, Rebecca and Daniel M. Knight
2019. The Anthropology of the Fu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Bear, Laura
2014. Capital and Time: Uncertainty and Qualitative Measures of Inequality. Piketty Symposium,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65(4), 639-649.
Chang, Wen-Chin
2006. Home Away From Home: migrants Yunnanese Chinese in northern Thailand.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1): 49-76.
—
2009. Venturing into ‘Barbarous’ Regions: Trans-border Trade among Migrant Yunnanese between Thailand and Burma, 1960-1980s. Journal of Asians Studies 68(2), 543-572.
—
2014. Beyond Borders: Stories of Yunnanese Chinese Migrants of Burma. Ithaca: Cornell Universoty Press.
Forbes, Andrew
1987. The "ČĪN-HǬ" (Yunnanese Chinese) Caravan Trade with north Thailand during the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21(1): 1-47.
Forbes, Andrew and David Henley
1997. The Haw: Traders of the Golde Triangle. Chiang Mai: Asia Film House.
Guyer, Jane
2007. Prophecy and the Near Future: Thoughts on Macroeconomic, Evangelical, and Punctuated Time. American Ethnologist 34(3): 409-421.
Hill, Ann Maxwell
1983. Familiar strangers: The Yunnanese Chinese of Northern Thailand. Ph.D. diss., University of Illinois, Urbana.
—
1998. Merchants and Migrants: Ethnicity and Trade among Yunnanese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 New Haven, Conn.: Yale University Asia Studies.
張雯勤
2002。〈從難民到移民的跨越──再論泰北前國民黨雲南人遷移模式的轉變〉。《海華與東南亞研究》2(1): 47-73
段穎
2012。《泰国北部的云南人——族群形成、文化适应与历史变迁》。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林孟瑢
2018。《走在成功的路上:當代泰國年輕雲南人的遷移與勞動經驗》。台北: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碩士學位論文。
[1] 本文所稱之「雲南人」為緬甸雲南裔、泰國雲南裔,就其群體自稱,在行文中以「雲南人」稱呼。
[2] 泰國雲南人主要分布在北部清邁省、清萊省、密豐頌省,第一批進入普吉島的雲南人幾乎來自清邁省。
[3] 泰國北部雲南人在二十世紀初期,因經商、戰爭自雲南(今中國雲南省)遷入緬甸、泰國。今日居住於北部省份的雲南人部分為中國內戰後的國民黨軍眷之後、部分為來自緬甸的雲南裔。相關文獻,見Hill(1983, 1998),Chang(2006),以及段穎(2012)。
[4] 此處的「自由行」,和台灣旅遊消費者熟悉的自由行不同。「自由行」在普吉島的旅遊情境裡,仍然是向旅行社購買「自由行」行程,包含:機票、住宿、交通,以及導遊。惟景點由購買者到當地後自行安排。有些旅行社會在「自由行」套裝中安排特定一、兩個景點或消費站。在大多數情境裡,導遊會充當司機。此類型旅遊模式,普遍被年輕雲南導遊們認為無法賺錢。見林孟瑢(2018)。
[5] 雲南人稱之為「做微商」。
[6] 迫於篇幅,無法於此文詳細回顧「未來」的理論文獻。本段落所用之預期(anticipate)、期待(expect)、希望(hope)、不確定(uncertainty)、焦慮(anxiety)等借用自Bryant and Knight(2019)的概念。
[7] Guyer在文章中隱含了對非理性召喚式未來的價值批判。如何進行計算、採納何種工具計算,甚至如何以人的有限性,去推想時間和無限性的未來,是筆者無法討論的問題。因此本文無意採納Guyer概念分類裡的價值評斷,僅援用「近未來」、「遠未來」的區分方式和時間性。
[8] Bear認為資本流通和積累過程中的生產、消費,甚至金融機制、治理政策、以及不同社群、親屬關係和家戶內部各種不同型式的社會再生產形式,為資本引入了許多不同生命週期的社會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