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八期 2021.4
由殺馬特而來的漸遠:當代中國青年相互凝視後對「自我」概念的反思
前景提要
2019年12月,廣東時代美術館展出了「殺馬特」次文化展覽,《李一凡:意外的光芒》。這是殺馬特青年自2013年以來經歷污名化後,第一次透過知識分子轉譯,以正面的形象走進公眾視野——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到這群與我平行成長的同齡人。後續隨著李一凡導演的《殺馬特,我愛你》紀錄片在多地公映,越來越多的媒體將鏡頭對準了殺馬特次文化背後的主要成員:90後新生代農民工。
2005年隨著QQ空間的開發、勁舞團等網絡遊戲的傳入,青少年們開始因相近的流行文化審美品味聚集於網絡空間中,建立起一個個次文化「家族」。在2006年至2013年期間,若我們走進城市工業區中的溜冰場、酒吧、公園內,會看到許多年輕人頂著一頭「屌炸天」的頭髮,自信滿滿地展示著自己——他們因共同熱愛非主流造型而爭相模仿、爭奇鬥艷。
「殺馬特」之名則得來於本文的主人公,出身於廣東梅州五華村的95後羅福興。11歲那年,熱愛網絡遊戲與新新人類造型的他,將英文smart音譯為「殺馬特」,創建「殺馬特家族」QQ群。憑藉羅超眾的傳播智慧與公司架構式的管理,「殺馬特家族」快速地在網絡中擴散,名氣逐漸蓋過其他非主流家族。但因城鄉品味差異的趨顯,2008年非主流次文化分化為「城市非主流」與「鄉村非主流」,「殺馬特」成為「鄉村非主流」的貶義代稱,並於2013年遭遇網絡暴力而消失。不過兩年後,少量殺馬特青年開始經營直播經濟;羅則以「殺馬特教主」的身份現身公眾,並在2019年參與直播。
另一方面,在廣州長大、同為90後的我對野蠻生長於城市、網絡飛地的殺馬特次文化深感興趣,想了解工廠內外、頭髮之下的這群人,遂決定開展探究。在2020年8月份,我與羅福興取得聯繫。初期的文字訪談十分順利,他用清晰的話語向我解答各時期殺馬特家族如何分化的繁雜問題。思維敏捷的他自稱為「假知識分子」、「偽藝術家」,並將我的微信名片歸進他的B類:藝術、傳媒組中。
很快,我們約定好一次見面。但我卻發現,今日的他藉著舊日殺馬特歷史,早已出落為一個獨立的跳動個體。因此,本文緣起於殺馬特,但意不止於殺馬特——在境界已漸遠於殺馬特諸眾的教主身上,我更多的困惑來自於他我相映下之異,並試圖透過此異,循入更深的脈絡。
羅福興帶給我的「文化衝擊」
那天中午酷熱,我與羅福興約在了一條比較熱鬧的街道碰面。我從遠處望見他從滴滴車中出來,迎面走去。他一如往常地身著漆黑衣褲,腳踩黑皮靴,精心塑造的髮型如日漫人物般微微捲曲,在認出我後他皺著的眉頭嘩啦一下笑了起來。
在一家老式的粵菜酒樓裡,我們終於坐下。那是一張靠牆柱而放、剛好位於邊角拐彎處的小方桌,周圍人來人往,多是些愛談天說地的廣府老食客們,點著數量不多的菜餚慢慢品嚐。鄰座的一對中年夫婦卻安靜得出奇。兩人對坐進食,先生帶著老花眼鏡津津有味地瀏覽手機,太太則奇怪地將大部分注意力都安放在我們身上,扭著頭直直地打量著我們。這讓我有點不舒服,低頭翻閱菜譜。羅則毫不以為意,並以他特有的地痞氣息斜眼旁觀,直接向我點評了這對夫妻:「你看,他們這兩人都心懷不軌。丈夫此刻說不定正在和小情人聊天呢」。見我錯愕,又補充道,「很正常,夫妻久了都這樣子的,相看兩厭」。
餐桌上的大多數時間,他都用著這般雲淡風輕的語調論述著他對周遭事物的看法,直白得富有衝擊性的觀點讓我應接不暇;我茫然困惑同時又在認真吃飯的臉,似乎也讓他放鬆下來,更加起勁地侃侃而談。
羅:「社科院和藝術圈我有很多玩得好的朋友,都是教授、研究員,一大堆機構什麼的……但他們在我手上沒什麼價值。」
我:「什麼樣才算有價值?」
羅:「最起碼要有一個利益關係吧。這個關係建立不起來,只是吃吃喝喝的朋友就很無聊了。人與人之間最初其實是沒有關係的,但因為人不可能獨立完成什麼事情,不管結盟還是合作都有一層關係,那就是利益關係,加強了他們的友誼。」
那天我其實並未真正理解他所說的一連串的「價值」、「利益關係」、「友誼」實指,面對他個性乖張的言談舉止,我更多的反而是感到自我的不協調。在聽聞他這般「利益—關係」的說辭後,我原本打算以AA制買單的念頭逃遁般地湮滅,乖巧而迅速地主動付了錢。
對此他似乎很滿意。翹起二郎腿,取出一根煙,點燃,深吸,瞇眼。雖然我聽過「飯後一支煙,快樂活神仙」的說法,但頭頂著牆柱上鮮紅的禁煙標誌,我還是嗅到一絲「文明人」的危機,然而就在我準備張口制止時,卻只見服務員熟練地放下個煙灰缸,再麻利地轉身離去。他輕點頭,繼續地瞇眼暢談。我的內心又經歷了一次小衝擊。
我們還是逐漸地熟絡起來。他開始管我叫「阿芬」,因為他覺得「芬妮」這個名字過於親暱,令人「直起雞皮疙瘩」;而「阿芬」聽起來「很『土』很適合我」。我發現他特有一套用以打破現有道德習俗、社會制度約束的方式,讓對方變為一個平等的個體與他建立友好關係。譬如,他曾慫恿我直呼老師們的名字,甚至起個暱稱來稱呼他們,這還真是我未曾想過之事。
對於他特立獨行的一些想法、做法,一開始我總禁不住問,殺馬特們都這樣嗎?他飛快地告訴我:「你要搞清楚,羅福興是殺馬特,殺馬特不是羅福興」。而其中相較而言的差別在於,他認為自己會更加理智些。
後來他也開始評價起我的生活:「阿芬,你實在是太悶了!應該多出去玩,參加各類活動,認識不同的人,擴大你的圈子,這才是真的對你有用。天天呆在圖書館看書多沒意思!學不到東西的。」——這套話語的背後,其實又回到了上次飯桌上我遺留下的謎團:「價值」、「利益關係」、「友誼」。
我開始思考其中我與他之間真正交錯的分歧在哪裡?又是什麼原因造就的?
「自私鬼」羅福興
羅福興對中國社會中關係藝術與制度系統的運轉方式諳熟於心。他知道要辦成一件事情有哪些不成文的空子可以鑽,怎樣動用人脈可以逐步獲得他需要的社會資源,如何間接地與壓迫者進行消極對抗。倚靠一套以個體自我為中心的利益算計模式,他能用工具論的思維衡量「朋友」的價值,進而考量是否要營造雙方之間的關係。
有趣的是,對於作為道德規範、行為指引的「人情」互惠法則(Yan,2009),羅更願意將之轉化為透明的契約合作關係,將各方利益與責任挑明,大家進而以獨立個體身份共同參與,事後誰也互不虧欠。另一方面,他擁有極強的個人權利意識,而得以擺脫人情恩惠的約束,站在系統邏輯的角度辨析其中的公私利益網絡。至於說在一段關係中面對對方情感上所需的回應,羅仍以工具性的利益觀衡量權重,並僅在對方提出需求之時他才主動回應。不過,在機會主義之外,他仍不失普世價值,對人類懷有普同的「愛」。
這與他的道德批判意識緊密相聯:「我選擇不尊師重教,這並不代表我不尊老愛幼」。面對潛在的權力話語體系,他傾向於以個人反叛的姿態或明或暗地與之對抗;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為了保留作為一個基本的「社會人」所需要的名聲,他才會稍微向既定規則妥協。
被家里人說是「自私鬼」,就源自他這套理性的個人主義應變機制:在明確的自我身份意識之上,對自身利益作出短效精準計算。
「你比我還殺馬特」
羅福興開玩笑地給了我這句評語。與通達四方的「社會人」羅福興不同,我在關係營造中更像個「死門子」。與人相處我看重的是能否建立深層次的感情,因此僅有為數不多的知交算關係,而我與大多數人則多是「AA而過」;即便是珍稀的朋友,我卻也不會有意識地保持來往,而是任憑情感自然消長。
生活中遇到難題,我傾向於選用正式的途徑、倚靠自己的能力解決;當不得不利用關係辦事時,我常感到難為情甚至難堪(人情債)。或許在特定情境下我將會適應關係藝術,畢竟從情感過渡至人情、關係乃是個自然而微妙的過程;但個人主義的自我邊界也不斷促使我淡化關係紐帶。
交錯的鏡子:不同的個體化進程
我與羅福興都體現出個體化的傾向,但無疑,他比我乃至他的殺馬特朋友們走得都要更決絕。
在此我們將視線移至他昔日的「帝國」,來思考其主體成長的過渡儀式:誕生於流水線工廠與虛擬網絡空間中的青少年次文化—類社團組織——殺馬特其實也是個個體意識萌芽之地。一方面,成長於城—鄉撕裂的家中,作為第一代農民工的孩子們,他們早早輟學,從農村遷移至城市工業區飛地,在地緣紐帶割裂的封閉車間中重複機械而危險的流水作業,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被強制個體化;另一方面,透過網絡空間,他們遇到了無數個同他們具有相似處境、相似審美、消費能力的個體,在聚合中生長出新的主體性——「意外的光芒」。
相較於大多數殺馬特,羅具有敏銳的傳播、權力意識。在不斷地組織同伴、爭取話語權的過程中,他終於為自己贏得「殺馬特教主」的稱號,這也為他日後得以不斷擴大關係網絡奠定根基(僅這點而言,羅的經歷較之於大多數殺馬特而言已是難得的幸運)。再後來羅經歷了殺馬特被污名化、自身職業的變遷(工人、髮型師、髮廊老闆、直播主播),同時教主的身份也不斷吸引殺馬特、學者、藝術家、媒體人士慕名接觸——他漸漸發展出一套自我生存法則與利益—權利觀,得以靈活地上下游走。
而我則遠不及他這般敏銳。作為城市新移民家庭的獨生女(也是大家庭中的長女),雖在麥當勞等「現代」全球化氛圍中成長,熏陶出AA式的個人主體想像;但一直以來都仰賴於家庭聯盟的供給,對家庭的情感(「孝」)也使我不自覺地順應人情—關係的人際交往方式——但又試圖逃遁出來,而不斷地在此般推拉力中進行個人與集體間的協商。
總結
在我與羅福興表面上對於情感、利益、關係的差異看法背後,根本癥結乃是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遺留下來的城鄉資源分配不均的結構性問題(家庭紐帶、教育資源),而直接導致我們最初的殊途:幼年選擇輟學的他必須直面一個風險社會,「現代性」流行文化所帶來的慾望與幻想,在此扮演了重要的媒介作用,重賦他精神貧瘠的生活以意義,為此他拼盡全力地製造幻想帝國;同時期的我生活於穩定環境中,面對的是升學壓力,精神或許也同樣貧瘠,但終有更多來自「穩定環境」的桎梏:家庭、班級帶來的規訓與歸屬使我安分守己地端坐,內心憧憬著未來羽翼豐滿後的逃離——
這也是為什麼他未曾後悔輟學、進工廠的選擇,因為看似穩定的生活也意味著國家權力更加滲透化地規訓、治理,而在他的處境下,順勢或許意味著更加嚴厲的馴化。透過羅的生命歷程,我深感即便在城鄉不平等問題中,個人所具有的能動性。
最後,在我與他的互視中,相較於我在自我—關係的張力間遊蕩,羅福興的自我利益—權利觀似乎更具有「公民」個體的身份意識。羅作為中國新世代個體化進程中的前端,確實如閻雲翔觀察到的農村青年那般,產生了「一種極端個人主義以及對個人利益和消費的自我中心式關注」;但他並未成為閻雲翔所擔憂的「無公德個人」(Yan,2003)。羅認為個人的權利是與生俱來的,對權利、義務有清晰的界限認知——這又「矛盾」且有趣地與他的利益觀——「行騙之美」相融合。在他身上所體現的機巧的公民特徵,或許正預示著當代中國青年「自我」的新動向——在直播經濟的推波助瀾下?
1 攝於梅州老家。攢錢購買一輛摩托車,獨自奔騰於夕陽下是羅福興近期的夢想。
2 攝於東莞的街拍照。在羅福興以「教主」身份重返公眾視線後,著黑的一身成為他經久不變的造型。
3 羅福興為直播設計的造型,後被他評為「2020全網最火髮型」。頁面鏈接:〈2020年全網最火髮型〉https://mp.weixin.qq.com/s/xz4wygsUNcd_pZK4Rn5A7g
4 2020年10月22日,攝於於東莞租屋。已經多年沒給自己做殺馬特造型的羅福興,那天心血來潮地讓朋友幫自己重吹了殺馬特髮型。頁面鏈接:〈今天自己搞了一個殺馬特髮型,我把房東給嚇著了〉https://mp.weixin.qq.com/s/KPtj1q1uXrfuHTJLFKK75A
參考書目
Yan, Yunxiang
2009. ‘How to be a calculating yet nice person’. In The Individualisation of Chinese society. Oxford: Berg. pp. 183-206.
Yan, Yunxiang
2003. Private Life under Socialism: Love, Intimacy, and Family Change in a Chinese Village, 1949-1999.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楊美惠(Yang, Mayfair)
2005。《禮物·關係學與國家:中國人際關係與主體性建構》(Gifts, Favors, and Banquets: The Art of Social Relationships in China),趙旭東、孫珉譯,台北:南天書局,2005年。
賀美德(Hansen, Mette Halskov)、魯納(Svarverud, Rune)編著,許燁芳等譯
2011。《「自我」中國:現代中國社會中個體的崛起》(iChina: The Rise of the Individual in Modern Chinese Society),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