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八期 2021.4
未來生活想像:香港「農青」的返鄉實驗
農場自行製作堆肥作為肥料,農田附近發現這個寫著「Keep Fat」的牌子,雙關語表達了透過農業使地力富饒、也使人體獲得滋養。
年輕人放棄高薪厚職與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歸返家鄉、田園的故事時有所聞,幾乎已變成一種讓故事吸睛、動人的描繪公式。香港「農青」(廣東話發音:nungching) 的樣貌乍看與「青農」、「都市農夫」、「返鄉青年」等標籤描述的人群並無二致,但兩者面對的社會脈絡與行動目標卻有所區別。這篇短文試著在有限篇幅內描述其中差異,藉此說明香港年輕農夫為何值得關注,又能否為既有討論注入新意。
與農青的初遇
為撰寫博士班研究計畫,我在田野調查正式啟程前先造訪了位於香港新界北區的一個農場。此農場由一群年輕人及幾位具農業知識及經驗的長輩成立,常見的成員有5至10位不等。農場使用官方網站及Facebook 粉絲專頁介紹理念,並推播最新活動、廣告近日販售的本地生產蔬菜和其他標榜手作、健康、環境友善、符合社會正義的加工品。由於對有機認證系統有疑慮,他們避免使用「有機」標籤來囊括上述概念。除了Facebook和官網,顧客也可透過email或香港普遍使用的手機通訊軟體WhatsApp(相當於Line在台灣的普及程度)獲取資訊、訂購商品或預約活動。我最初與農場聯絡即是通過從英國寫email,他們的回應,開啟了我與香港―這個於我而言陌生卻有莫名吸引力―城市的緣分。
那是一個潮濕、炎熱的午後,典型的香港夏季天氣,我正在前往農場辦公室的路上。「辦公室」其實是兩個帆布帳篷搭出的空間,帳篷蔭中擺放了辦公用的桌椅、用餐的桌椅、烘焙工作坊用的大長桌、農事用具、陳列書籍、雜誌、宣傳品的書架,農場四周有在地藝術家創作的裝置藝術。我正好奇拍照時,聽聞輕快的鈴鐺聲,身後一台腳踏車輕輕掠過,上面的人友善地打招呼,並指引我辦公室的方向。
雖然是驚鴻一瞥(總不能初次見面就一直盯著人家打量),仍然明顯看出腳踏車有多處鏽蝕,騎士穿著沾滿泥土的長袖T-shirt、同樣被泥土染成迷彩的寬鬆長褲、以及長筒雨鞋,剛從田裡勞動返回的樣子,我猜測是農場的農夫之一。當時心想:「這麼熱的天,長袖、長褲加長靴?有必要嗎?」直到後來與報導人們共同在田間勞作,才深深明白這副裝扮的必要性。第一次下田,不理解工作中將面臨的狀況,我穿著輕便的郊外踏青outfit。經過一整天農事勞動,第二天,幾位與我一同報名的義工因身體無法負荷而決定放棄。我仍然出席,但裝備比起騎著腳踏車的農夫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牛仔長褲和防水工作靴,我穿上薄長袖或短袖加上袖套,以便中途休息時可穿脫,不至於因穿太多而中暑;另外還戴了可覆蓋全臉及脖子的帽子和防水洗碗手套,一方面防曬,一方面避免小黑蚊和紅火蟻叮咬,或被農具、田中植物割傷。每次全副武裝在豔陽下工作一陣子後,從田裡走出來,總像是從游泳池爬出來似的,渾身被汗水浸溼。
農業實踐作為生活實驗
農青們擁有大學以上學歷,熟悉社會科學的專有名詞,閱讀之外,也發表社論、學術文章,甚至在中學或大學裡教書。有些人來到農場前當過記者、銀行職員、設計師。相比以往收入相對豐厚、穩定的工作,他們每天花費大部分時間投入農事,卻只稱呼自己為「兼職農夫」,除了表達農業知識、技能還有進步空間,另一原因在於,他們仍需從事非農業相關的工作來補足收入。農夫不是一條容易的路,也非沒得選之下唯一的選擇,投身自己不熟悉且極具挑戰的領域,是為了一場生活實驗:以自身為實驗品,摸索除了服膺於現行制度與結構,生命往前滾動的多種可能。多位報導人曾不約而同向我表達:「[在香港活下來]什麼都需要錢,除了為賺錢而犧牲自己的價值感與健康,有沒有其他出口?我們有選擇的自由嗎?」
某一次我在農場辦公室區域閒晃,等著被交代工作。一位農夫田間工作告一段落,正坐在桌前使用筆電,電腦上貼滿2014年雨傘革命的標語,例如「我要真普選」。他並非在玩電腦殺時間,而是正繕打一份向政府呼籲農業政策改革的請願書。他的幾位同事都參與過保留中環渡輪碼頭、舊街區、菜園村等行動。儘管對於農業運動如何進行有不同願景,並非人人上街遊行示威,但他們各自有對於現行政策和主流生活方式的反省,農業作為一個打破框架的範疇,成了改變的起點。當某些職業被賦予高薪、穩定、體面的光環,而「農夫」被視為不符合社會價值,農業反而成為突破窠臼的隱喻,拓寬年輕一輩對於「在香港這座昂貴城市如何活下來」的想像。
正值七月酷暑,與報導人一同勞動必須穿好全套裝備方可下田。照片場景在新界另一區,並非文中描述之農場。
農青好文青?
「農青」是「農夫」和「文藝青年」(簡稱「文青」)的合稱,在香港的脈絡,用來指涉受良好教育、關心社會議題的年輕人,雖然沒有農業背景,也有其他職涯選擇,卻自願回到鄉下務農。這個詞彙中的「文青」成份,使「農青」被對應到1960年代的「非主流文化」(counterculture)浪潮。「文青」一詞原先被賦予的想像包括:對文學、藝術、電影、攝影、哲學等領域感興趣,欣賞獨立製作的電影及音樂,反思主流政治經濟價值觀,批判社會現實等。這些印象使得「文青」翻譯成英文時,往往譯作「hipster」(中文也音譯為「嬉皮」),與counterculture運動的精神對話。
然而,這個用語在廣泛使用並經時間洗禮後,漸漸孵化出兩個刻板印象。其一,喜歡旅行和學習不同語言,好談論知識門檻高、曲高和寡的議題,唱高調、掉書袋,過於理想化而不切實際,喜歡討論環保、文化、創意、人權、正義等議題,但僅止於紙上談兵,對社會沒有實質貢獻。其二,反映了經濟資本擁有者仕紳化的消費型態,不屑流行文化、價值、意識形態,崇尚簡約低調但設計與質感特殊、且價格不斐的衣物、配件、用品,往往購自特定品牌。在一本2015年出版、描述倫敦創意產業從業年輕人的書籍中,文青被描述成總是喝flat white咖啡的一群人(McWilliams 2015)。
這些琳瑯滿目的觀察和論述引發了「真文青」與「假文青」論辯。我曾偶然在銅鑼灣一間獨立書店找到一本免費索取的雜誌,由某在地知名地產商贊助。[1]根據這本雜誌,「假文青」只把文青當作吸引人的標籤,希望透過某些方式讓別人認可自己是文青;「真文青」則強調不用文青標籤標示自己,更不會標榜自己是文青。雜誌還提到,「假文青」雖渴望被認同,卻未深入涉獵文學、藝術、哲思批判等上述領域,僅僅追求「文青範」的衣著打扮:戴粗框眼鏡、穿帆布鞋或牛津皮鞋、背帆布包、穿緊身牛仔褲和設計簡約、大地色系的衣物,搭配復古或手作配件;此外,使用蘋果電腦、單眼或lomo相機,在書店或咖啡店拍照上傳社群網站。呈現出這些想像之餘,該本雜誌亦將「文青」概念回溯至1960 年代,認為該年代的「文青」指涉不服從威權壓迫的年輕人,反思既有社會價值觀,針砭時政,並有強烈的知識份子社會責任感,強調「文青」在過去描述的是一種心態,而非衣著形式或消費潮流。
《The Flat White Economy: How the Digital Economy is Transforming London and other Cities of the Future》從喝咖啡的習慣切入分析倫敦Zone 1 東北邊的新興產業群體。
農青=青農/都市農夫/返鄉青年?
「農青」原先用來指稱有都市生活經驗的年輕農夫,是一個中性的描述,但在今日香港使用這個詞彙的語境中,卻有不同涵義。部份資深農夫及其他農業運動中的行動者以此暗諷新農夫缺乏農業知識與技巧,城市居民則用此取笑、批評年輕農夫為理想主義者,沒認清事實,又不事生產、未從事有經濟效益的工作。另一方面,農青們也使用這個標籤來稱呼自己,表達知悉其他人對他們的看法,亦藉此強調自己確實有在耕田。
在台灣的脈絡,「青農」與「返鄉青年」往往指涉來自農業家庭的年輕一輩,極可能有鄉下生活經驗,甚至有祖上傳承的土地可使用。祖傳的農地、農業知識、生活經驗等卻不是香港農青具有的資本。而「都市農夫」這個類別,看似可適切地用來描述香港農青,卻不見得如此。「都市農夫」隱含了將農耕視為休閒放鬆或社區活動,假日或退休後才能塞進忙碌的行程,充斥中產階級對綠色生活、有機食品、環保倫理、高科技農業的想像。非但不是拿來維生,甚至是必須花錢的活動。一位報導人曾向我說明:「他們(都市農夫)不是在『farming』, 而是在『gardening』。」,強調自身[香港農青]與都市農夫的區別。他認為,他們除了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也不是月薪豐厚的階級,農耕於他們而言,不是錦上添花、趕流行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種生產食物、獲得收入的策略,由此尋找自己認可的生存模式。
參考文獻
McWilliams, D.
2015. The Flat White Economy: How the Digital Economy is Transforming London and other Cities of the Future. London: Duckworth Overlook.
[1] 香港的獨立書店往往位於二樓,因一樓租金太貴。但儘管省下了租金,這間書店仍然在2016年因地價上漲、都市更新、意識形態等因素被迫關閉。諷刺的是,負責書店附近土地重新利用計畫的,就是贊助那本雜誌的地產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