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八期 2021.4
用雙手實踐「傳統」:見證一座涼亭的誕生[1]
去年夏天,暨南大學校園裡隨著2014年原專班成立而陸續建置了小米園、賽德克族穀倉、泰雅族竹屋,和排灣族石板屋的「原住民保留地」,又神奇地出現一座高聳的涼亭。和前幾棟建物不同的是,它並非典型的某族傳統建築,過程中也未邀請部落族人來現場搭建或指導,而是原專班的賽德克族學生浩文和排灣族學生漢笙,用他們所理解、想像的「傳統」工法花了一個多月時間聯手完成的作品。我有幸見證、參與了倆人實踐夢想的歷程,並從中獲得許多啟發。
浩文、漢笙與他們的涼亭
涼亭的搭建源於一個美好的偶然。2020年四月,我們在原保地竹屋前舉辦一場山林分享會,原保地志工團的浩文和漢笙搭起了棚架以備不時之需。那晚雨水沒來搗蛋,備而未用的藍白帆布孤單地被晾在一旁,反倒是一閃一閃的燈泡趁機爬上了支架,陪伴眾人聽著兩個團隊敘述回舊部落的動人旅程。
分享會結束後的某日,我和浩文在竹屋閒聊,他突然認真地望著眼前尚未拆除的支架說:「主任,我很想把它蓋起來變成真正的涼亭,這樣以後辦活動就不用每次搭棚子了。」我睜大了眼道:「認真的嗎?你有把握能蓋的起來?」浩文很慎重地點頭,接著我問了幾個關於建材、工具和工期的問題,請他預估所需建材和費用,不到一星期,這個新「建案」就拍版定案了。
為什麼「輕易」答應一個聽來如此天馬行空的要求?因為我總和學生說,希望他們依興趣自主規劃想在原保地作的事,可行範圍內都會大力支持。此外,會同意浩文的提案是基於對他的瞭解與信任,這份信任也許有點大膽但絕非盲目。2019年夏就讀暨大不久後,浩文就加入了原保地志工團隊,年底期末聚餐時我們有了初次的深談,他提及高中時曾在學校農場裡自主蓋了個獵寮。「哇,會蓋獵寮!」,我心裡想著,未來有機會一定要讓浩文展現這方面的技能。
2020年四月在竹屋前舉辦的的山林分享會。
之後,常見著浩文和原保地最資深也是手藝最好的漢笙一塊作著各種手工活兒,倆人帥氣俐落的身影總吸引著我的目光。比浩文高三屆的漢笙,是原專班第一個把原保地當作自己家的學生,因此成為我非常珍視的首位志工兼導覽員,日常的環境與建物維護也大部分仰賴他,之所以放心答應浩文蓋涼亭的原因之一,就是知道漢笙會出手協助。
漢笙的好手藝和做裝潢的父親有關。爸爸覺得如果不會讀書沒關係但要有一技之長,因此他從小就常被帶著一起去工作,初始時只是在旁邊玩、幫忙遞東西,邊看邊學邊做,隨著年齡增長一步步學會了所有裝潢的基本工。自幼在市區唸書、長大的漢笙對部落和山林種種並不熟悉,來到暨大原專班後,才漸漸接觸、想像所謂的「文化」。大二上時原保地蓋石板屋,引發了他想要瞭解自身排灣文化的渴望,主動回部落向長輩探詢相關知識。更關鍵的改變發生在2019年升大四的暑假,選擇在台東卑南族建和部落實習的他,跟著青年會和部落長輩走進山林打獵、操刀分解獵物,學著拉藤、採藤,削藤,自此身、心逐漸浸染了山的氣息。
2020年七月底,浩文開著山上家裡的貨車載著小牛耕耘機進了校園,開始和漢笙一起整地、採買建材。為什麼如此堅持想蓋涼亭?浩文告訴我,因為爸媽長期在外工作,自己是由阿公阿嬤照顧長大,從小就為阿公帥氣工作的背影所著迷,國中時開始想向他學習,老人家卻生病去世了。懷抱著這樣的遺憾,浩文一直夢想著有天能夠像阿公一樣,用一雙巧手蓋出工寮、家屋各式各樣的傳統建築。為此,他做過各式各樣的觀察、想像和準備,高中時蓋的獵寮即是第一個夢想實作。
浩文和他的「小牛」。
漢笙和他倆從木柴行採購的杉木。
八月初,我來到工地現場探望,當時暑假已過了一個多月,同學們都各自回家或忙著打工、參加活動,沒能前來協助,所有大小事務只能完全由他倆包辦。面對最費力也是最關鍵的挖地基和立柱,漢笙本想用他熟悉的現代建築技術灌水泥、拉鐵網,浩文卻固執地搖頭:「我要傳統,我不要現代的….」;因為沒有挖土機,他們只能先用「小牛」翻鬆樹根盤錯的地表,然後靠著鋤頭、鏟子和圓鍬死命挖出地基;堅持用「老人的方式」不靠水平儀,於是一人扶著立柱,一人從遠方目測指揮;好不容易把九根柱子立起來,卻發現木頭太細會晃,緊急討論後決定用更粗的四根木頭作側支撐。浩文笑著說:「架上去之後,我再怎麼用力踹,它都很穩了!」
撐過最累最苦的階段後,陸續有同學回學校幫忙,或是陪著聊天、買吃的喝的慰勞他們。到了八月底九月初,原保地團隊全員歸隊,眾人聯手一起完成最後的收尾,並在開學後舉辦了隆重、溫馨的涼亭落成典禮,貼心邀請浩文家人驚喜現身。
挖地基前先用「小牛」整地。
工作中的浩文與漢笙。
製造夢想的「異托邦」
傅柯曾在一場演講中提出了和「烏托邦」(utopia)做為對比的「異托邦」(heterotopia)概念。烏托邦是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理想空間,而字根結合異質性(hetero-)與空間(-topia)兩意的「異托邦」,則是指涉一個真實存在的異質空間,人們可透過現實世界與此空間產生之對比,作為與主流現實對話或對照批評的基石。我曾用這個概念比喻無法在大學體制裡被明確歸類,也無法預知能延續多久的「原專班」,期盼它在一回又一回衝撞的過程中長出獨特的美麗姿態,成為校園裡擁有不同視界與力量的「異托邦」。
在我看來,最能突顯暨大原專班之「異托邦」特質的就是這塊號稱「原住民保留地」的場域,它是我和學生共同擁有的夢想之地,我們在這兒建構一般大學校園裡難以想像的驚喜地景,也挑戰、刺激眾人重新思考既定的認知,比如校內不能生火的規範。涼亭蓋起來之後,火更常被升起,越來越像部落的氛圍吸引了十多位原專班大一新生加入保留地團隊,繼續作夢。
「傳統」與「傳統」的學習
那一個多月裡每次來現場探望浩文和漢笙時,總被他倆認真作工的神態、專注討論和爭辯細節的畫面,以及隨現況機動調整的能力深深吸引,常常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捨不得離開。見證著這座涼亭從起始到完成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沒有大型機具,不會畫設計圖按圖施工,也未曾有獨立建造經驗的浩文和漢笙,到底為何可以完成這麼複雜的一項工程。直到我透過一次又一次深聊,聽倆人描述成長歷程以及蓋這座涼亭之種種想法、作法,這才突然理解,他們所對我展示的正是不同於現代教育的部落傳統學習模式。
終於大功告成的涼亭。
我曾問浩文,高中蓋獵寮時,沒有經驗的他如何想像要蓋成什麼樣子,他解釋說:「當你看到一個地,腦海中就會慢慢浮現出你要蓋的東西……對,看地形就會自動連接到我以前所看過的建築、它的構造,就會想要怎麼去蓋……然後看周圍材料有什麼,就去鎖定這個小型建築要用什麼材料……」原來,浩文和漢笙讓我驚嘆的能力並非仰賴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的學習,而是透過長期觀察、摸索、詢問,繼而從實做中不斷想像、修正、精進自己的認知與行動力。過去我以為很會做工藝就等同於手很巧,其實不然。工藝製作是一個結合身體、思維與環境的實踐歷程,所謂的技術必須建立在對環境變化的敏銳感受與觀察,以及相關知識的掌握與運用。
保留地的日常:削藤。
保留地的日常:烤火。
傳統的形式和內容有很多,對浩文而言,他最嚮往能夠習得和承接的傳統就是像阿公一樣,可以自如地運用山上材料,搭建出厲害的傳統建築。而對我來說,因著人類學家對「日常」的情有獨鍾,總能在原保地捕捉到少有人注意的「珍貴」畫面,比如,漢笙用青年會方式帶著幾個小大一一起工作、玩耍、吃喝,也一起烤火、削藤、做煙斗的種種。雖然他們有時會無法拿捏其中分寸造成些許紛擾,但我還是相信,如此傳統的學習模式非常珍貴應該要延續下去。
這個夢想之地日後還會出現什麼令人驚喜的事或物?我無法預知,但非常期待。
[1] 這篇文章是改寫自芭樂人類學(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