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八期 2021.4
我的人類學關鍵字:故事
故事是一種很有力量的方式,可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都說著自己的故事——不論是關於我們的童年、我們的家庭、我們去年或是昨天的特殊經驗。事實上,所有人都在說著他們的故事,將他們自己的經驗轉化成某種形式的敘事。一旦我們開始敘述一個故事,當下的經歷當然已經結束了。這時故事將經驗轉譯成語言輸出,透過故事的語言我們可以獲得對他人的理解。經驗、故事、語言——這即是人類生活的素材。
——盧克•拉斯特,《歡迎光臨人類學》
《歡迎光臨人類學》(Invitation to Anthropology)是我身為出版社編輯「公器私用」的成果。最初看到書訊時,心中便盤算著邀集昔日的人類所同窗好友們一起翻譯此書。當年,我們大多是讀了《燃燒憂鬱》等「人類學散文集」而心生嚮往,從五花八門的各系投奔到人類所。然而,在讀文獻、學理論、做田野、寫論文的修行過程中,遭逢了各種意想不到的震盪衝擊與人生轉折,以致最終能留在人類學這條路上的倖存者,所剩無幾。畢業多年後,始終覺得沒能跟這個學科好好道別,因而想著以合譯一本人類學入門書,作為正式告別人類學的儀式。
《歡迎光臨人類學》的〈後記〉引述了基奧瓦(Kiowa)歌者吟唱的歌:「我將歌唱至生命最後一刻。信仰,仍會繼續流轉。但終究也將亡滅。」作者拉斯特(Luke Lassiter)這麼說:「這首歌意義非凡。它述說人生在世不過數十寒暑,但歌卻恆久傳唱。歌聲繚繞盤旋,等待有心人細細聆聽,理解其義。」在翻譯並編輯完這本書後,我發覺自己並未因此與人類學道別,而是重逢了。原來,分離與重聚在儀式中同時發生。我想起人類學這門學問最吸引我的其實是「故事」——藉由從事人類學研究,得以聆聽故事、採集故事、書寫故事、剪裁故事、傳述故事,如此生生不息。
儘管我沒能成為學院中的人類學者,但很幸運地,意外獲得了另一種靠近「故事」的角色身分——出版社編輯。起初,在一家學術型出版社服務,那段期間除了《歡迎光臨人類學》,也有幸編輯了《傷心人類學》、《後事實追尋》、《我的涼山兄弟》、《21世紀的家》等精彩的人類學作品。在沒有學院生存的壓力下,我反而可以在編輯的閱讀過程中,盡情享受、自在領略書中的各種故事,為之傾倒、為之觸動、為之震撼,彷彿回到初遇人類學的美好時光。
後來這幾年,我與幾位夥伴合組了一間微型出版社。在非典型的獨立出版樣態下,每個工作夥伴可憑藉自身的學科訓練、從業經驗及興趣關懷,獨立取材找書。對我來說,獨立編輯就像是人類學學科建制化前的探險家∕博物學家,也像是自備車輛的靠行司機,有人擅長在大街小巷裡穿梭,有人喜歡探索未駛過的路徑,還有人享受沿著海岸線緩緩前進,各人在路上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樣。
對我來說,民族誌是出版視野中不可或缺的文類,因而以此作為踏上獨立出版的起點。民族誌具有用時間換取來的溫柔力量,田野工作者讓自身生命旅程的某個時段停擺,把自己拋入「異地」,在其中生活、觀看、感受、發展關係,最終帶回故事。我接連編輯了兩本由學位論文改寫的民族誌:《流亡日日》與《靜寂工人》。離開學術出版社後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只是把素材放入「學術出版」的容器裡純粹地做書,而得開始思索民族誌這種迷人的文類,可為大眾讀者帶來什麼樣的故事體驗。與此同時,也深刻意識到,出版一本民族誌作品,就像是被託付了一個極具重量的故事——這份重量來自作者,也來自書中的報導人。
展開《流亡日日》的作業之前,先細細爬梳有關西藏∕藏人的書寫,緩慢拼湊著喜馬拉雅山這頭(藏人家鄉)與那頭(藏人流亡地)的模糊輪廓,同時閱讀「流亡」主題相關作品,希望以此奠定較厚實的編輯基礎。然而,直到一個意外的經驗,才覺得自己似乎有一點點靠近這部民族誌裡的故事。某天晚上在上瑜珈課時,反覆做著流動拜日式,在沉靜的時刻,心裡突然浮現書中「默會的轉山儀式」與「崇敬神聖的身體苦行」兩小節的畫面。頓時發現一直以來,我總是以文字閱讀、大腦運作來認識故事、理解故事,但在那一刻有了全新的感知,彷彿自己與作者鄧湘漪及她筆下的流亡藏人有了某種疊合的身體經驗。
第一次接觸《靜寂工人》的書稿時,直覺想到了《泰利的街角》這本研究美國黑人男性的民族誌。以往閱讀翻譯的民族誌作品,並不總是特別留心故事的場景所在,其實我與泰利生存的街角距離十分遙遠。然而,儘管基隆碼頭工人的生活現場,距離台北不到一小時的車程,但我卻對那裡的一切感到陌生,幾乎是一無所知。所幸,在作者魏明毅的悉心安排下,隨她重返田野地。一路上不停見識到她做田野的功力,受訪者應該完全感覺不到「訪談」的存在。踏查中依稀瞥見,書中所述「被掛斷」的人們曾經活過的痕跡。途中利用萬安演習的機會摸進一間清茶店,遇上了健談的老闆娘,短暫體驗到〈茶店仔裡的阿姨仔〉這章裡的溫柔。
湘漪和明毅把自己在田野地見證的種種故事帶回來,然後再踏上孤寂又反覆經歷心碎的寫作旅程。從她們的身上,我更深刻地體會到《傷心人類學》裡的經典名句:「不讓妳傷心的人類學,就不值得從事。」
左:《流亡日日》書影。
中:《靜寂工人》書影。
右:《神與性:聖經究竟怎麼說》書影。
在等待與下一本民族誌作品相遇的日子裡,我也學習編輯各種書籍。《神與性:聖經究竟怎麼說》的作者庫根(Michael Coogan)曾於美國麻州近身目擊,在「家庭價值」文化戰爭及同性婚姻論戰中,聖經淪為人們隨意使用的大亂鬥工具,寫作此書是他積極參與公共議題的實踐行動。他以「說故事」這種最具穿透力的溝通方式,引領讀者穿越時空,進入聖經的異文化世界,觀看當中多元的婚姻形式(內婚、外婚、多偶婚等)、親屬關係、亂倫禁忌等,並聆聽千百年前性(別)暴力下的受害者∕倖存者的幽微聲音。
左:《我們的搖滾樂》書影。
右:《流轉的亞洲細語》書影。
《我們的搖滾樂》是一本講述1950到1980年間,西方搖滾樂如何在臺灣落地生根的故事書。這部歷史性的非虛構作品有著絕佳的文學筆法。作者熊一蘋把被歷史塵封的材料挖掘出來,然後巧妙地編織了繽紛的元素,以先後躍上歷史舞臺的男男女女,串接起各種異質空間與多樣的時代產物。閱讀這書就像回返一個似近又遠的時代,進入一個魔幻又寫實的社會世界。原來,消失的故事並未完全消失,只要有心人持續考掘故事的遺跡、重建故事的輪廓、再現故事的光采,那麼往昔逝去的種種,今日仍將豐厚而立體地存在。
《流轉的亞洲細語》是日籍作者笹沼俊暁以中文書寫的25萬字文學評論集,他不僅細膩地剖析當代日本列島作家們如何書寫台灣與中國,更致力於讓自己的實存經驗,與書中討論的作家及其作品展開對話。日語作家們如何再現自己凝視、挪用、描述的對象(台灣和中國),而日語讀者又是如何接受那些特定的形象,當中隱含著歷史脈絡、權力關係及意識形態。書中多處流露作者對於帝國主義與(後)殖民現象,以及他現今在台灣教授前殖民者語言文化的犀利自省。笹沼俊暁和《流轉的亞洲細語》,讓我重溫了過去學習人類學時最為共感、但彼時尚未能充分體會的精神——反省與反身性。
上述點點滴滴或可說是我在離開學院後,以殘存的「人類學之眼」所望見的出版風景。責任編輯與每本書的相會,就像是民族誌工作者與每段田野的相遇,都是一期一會的。也許在某個意義上,只要我繼續為「遠方」的故事深深著迷且樂此不疲,那麼我就永遠不會與人類學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