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歷期視界 > 人類學視界第二十八期 2021.4
原住民青年的日常生活、社區發展與文化復振:以射馬干社區的卑南族青年參與社區公共事務和文化復振的經驗為例
射馬干社區的成年禮(kituvangsar)。
在兩位身著射馬干社區卑南族人的盛裝的青年的拉動下,隨著圍繞在鞦韆周邊的族人的歌謠與舞蹈律動,坐在由族人早已搭建好的鞦韆上的H君正高亢地喊著「嗨!呀!」、「嗨!呀!」的聲音。四根高聳的竹子在幾乎超乎人類視線邊界的地方相交,由一位訓練有素的族人徒手攀爬而上,在相交的地方綁上族人早已準備好的藤,底下的年輕男性族人用力支撐每根竹子、撐起綁鞦韆者的安危,搭起他長達幾個小時在空中的綁鞦韆工作。竹子相交的頂點綁好、再從頂點綁上也是事先做好的藤編鞦韆底座,讓長達將近兩層樓高的連接帶垂降,連接聳入天際的頂點和滋養族人生活的土地。高聳的鞦韆讓長長的連接帶在兩位年輕族人的拉動下,讓藤編鞦韆底座畫出一條完美的半圓弧度的線。H君在低點大聲呼喊,精神有力的聲音彷彿是一道強勁的噴射力量,帶著他直奔空中。H君沒有害怕,因為他坐在族人所精心搭設的鞦韆,有族人的守護。
在被盪到高點大喊「嗨!呀!」之前,H君穿上卑南族的盛裝參加兒子的晉階儀式,看著長大成人的小孩經過長期的磨練與試煉,終於獲得在家人、族人、耆老和頭目的見證與祝福下參與進階儀式,通過儀式之後進階成vangsaran階級、成為青年會的成員。這條路H君也曾經走過,相信他的小孩也會如他一樣地成為守護部落的重要力量。
射馬干社區(建和社區)位於筆者所任教的台東大學的西南方三公里處,過去台東大學是射馬干社的傳統領域。射馬干社區和其他的卑南族人一樣,有男子會所(巴拉冠)制度。從過去的卑南族青年會所和年齡組織的研究而言(陳文德 2012、笠原政治 2009、喬健 1972、鄭耀男 1995),社區的族人的年齡組織和其他的卑南族的社區相似。射馬干部落的男子會所和年齡階級制度是互為表裡的,根據族人的「臺東縣射馬干青年文化發展協會」所建置的「建和部落Kasavakan」的描述[1],射馬干社區的年齡階級制度大致有cakuvan、valisen、vangsaran、musavasavak和ma’idangan等五個階級;以年齡做區分,cakuvan是以國小或幼兒園學生為主,國高中生是屬於valisen,通過長期的valisen的訓練和試煉並取得長輩認可之後可以進階至vangsaran階級,結婚的vangsaran則進階成musavasavak,當musavasavak到了耆老的階段則進階到ma’idangan。這個年齡階級又與頭目制度相連結,族人在祭典儀式和社區事務上都相當尊重ayawan(頭目)的意見,尤其是在各個祭典儀式中,ayawan都是最主要的祭祀者和典禮主持者。在一年的歲時祭儀當中,最重要的兩個節日是七月中下旬的kemaderuna(收穫季)和從每年十二月到隔年一月初的年祭(amiyan),這包含十二月初的少年祭(mangayangayaw)、月中到月底的大獵祭(mucalun)、在新曆年元旦的鞦韆祈福(katikelruwanan)和除喪(venasivas/remavaravas)和成年禮(kituvangsar)。在這些儀式中,vangsaran和valisen是最主要執行者,他們被期待要完成長輩所交付的任務。
家是支持每位族人的基礎,當有家人即將參與進階儀式之前,家人為他準備vangsaran的服飾,並在成員通過進階儀式之後為他穿戴上該服飾,每個家族的服飾各有特色。在傳統社會家人會鼓勵小孩參加男子會所的訓練與活動,青年男子在會所除了協助長輩所交付的任務和守護部落之外,培養良好的做人處事的態度,也要學習相關的技能與知識,包含祭典儀式的歌謠與舞蹈、上山狩獵的技能與山林智慧、維繫家計的農事和相關技能,以及各種手工藝。在手工藝方的學習是全面的,包含藤編器物、製作祭典儀式中所要使用的禮器、搭建鞦韆所需的各項技能、以及營造青年會所的工法等。青年會所的訓練讓男性族人都具備手工藝的能力,這些技能也是守護部落和家庭的重要基礎。
進階儀式過後,進階者的家人接受盪鞦韆的祝福。
青年會所和相應的政治社會組織是維繫社會的重要力量,而家又是支持成員的基石,兩者相輔相成。但是當族人在1960年代之後,族人逐漸被納入到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之後,基於經濟因素,許多族人選擇到外地工作(石磊 1972)。此外,valisen階段是養成與訓練的重要階段,然而這個時期卻又是課業繁重和有考試壓力的國高中階段,兩者之間在時間上的競爭也讓許多長輩不再要求小孩必須參與青年會所。因此,在人口外移和年輕人逐漸在外地求學或沒有時間參與青年會所的訓練與活動等因素下,使得社區的青年會所的制度、年齡階級的訓練與規範受到很深的影響。在2021年的進階儀式中,同H君的兒子進階的同伴僅有一人。巴拉冠制度受到最大的經濟與社會環境變遷的挑戰大約是在1970年代到1990年代之間,當時的青年族人至今大約是在50到60歲之間,他們現在是屬於musavasavak、甚至有的已經是ma’idangan階級。
然而即便社區的巴拉冠制度曾經受到大時代變遷的挑戰而式微,但是為了舉辦每年的各種歲時祭儀,族人還是有持續維持巴拉冠制度的運作,雖然原本系統性和嚴謹的養成訓練從例行性變成較為鬆散的臨時性編組,有些活動逐漸消逝或某項技能的訓練時間縮短,但是巴拉冠的制度還是持續著。此外,也有幾位令人敬重的長輩堅守崗位且利用各種機會傳授技能,使得大多數的傳統技藝和手工藝並沒有明顯的斷層,部落總是有不同世代的族人還是保有令人敬佩的手工藝技能,包含木雕、藤編、狩獵文化和竹編等等。
此外,從1990年代開始,部落頭目哈古頭目便透過木雕工藝來傳承卑南族的文化(李柏黎 2012),經社區打造成一座木雕村,並在1993年獲得台東縣第一個全國十大環保的社區 (廖敦如 2004: 13)。從2000年之後,族人的知識青年開始從提案獲得國家社區發展相關計畫的經費補助和執行,開始逐漸重建式微的巴拉冠制度。族人青年首先是將已經逐漸變得鬆散的年齡階級制度重新組織化,包含重視進階儀式、不同階級應著不同樣式的服裝、valisen和cakuvan階級的訓練等。恢復巴拉冠制度的責任主要是落在「青年會」會長和副會長以及熱心的青年會成員,他們都是屬於vangsaran階級。在2000年之後的歷任青年會會長、副會長和會員的接續努力下,社區的巴拉冠制度也逐漸重新步入軌道。在重建巴拉冠制度的時期,青年會也感受到長輩在文化傳承與精神上的大力支持。
在H君的協助與引介下,筆者在2018年中開始在射馬干社區進行「聲音、空間與現代生活:當代台灣原住民聲音地景地圖與數位資料庫計畫」的研究,這個研究主要是和族人合作進行日常生活的聲音地景的搜集、分析、研究與再現。在這個研究中,筆者有一個主題是關於tawlriwlr (或稱為警鈴)的聲音研究。Tawlriwlr是由一個接近於圓錐體的金屬圓桶,在圓筒中放置一根金屬棍,這些金屬通常是鐵或鋼的材質。連接這個能夠發出金屬敲擊聲響的組合是族人用木頭雕刻的人形裝飾,族人稱為「守護」。將這個人型裝置的木柄插入後臀的褲腰間,藉著人的走動進而發出聲響。在年齡階級的制度中,tawlriwlr是屬於valisen的,在訓練、執行任務和參與儀式活動時,他們都要帶著tawlriwlr。當族人回憶以往的生活時,tawlriwlr的聲音是令人懷念的。金屬的清脆悠長的聲音很容易抓住人們的耳朵,遠遠地長輩就意識到附近有valisen要過來,他們可能會藉此交付任務給他們,一個任務接著一個任務,在過往,valisen從晚到清晨,他們也要負責利用tawlriwlr來報時。在日常生活中,因為穿梭著valisen,使得部落處處都是tawlriwlr的聲音。然而這樣的聲音卻在1970年代之後的族人日常生活中逐漸消失了,僅剩下短暫數日的祭典儀式中可以聽見。在討論tawlriwlr時,有族人回憶道,在青年會於近年努力復振巴拉冠和年齡階級的規範與制度之後,tawlriwlr的聲音也逐漸回到部落的日常,有族人回憶道剛開始在平常日出現valisen的tawlriwlr聲音時,有一位長輩跑出來看,他流著淚說:「好懷念這樣的聲音」。
穿藍裙valisen青年和tawlriwlr。
自2000年之後,射馬干社區的青年除了致力於將巴拉冠制度與年齡階級的文化復振之外,他們也著手利用申請與社造、文化發展、語言復振相關的國家計畫來守護社區與發展社區。[2]就以族人在2020年四月所發刊的Mena’u Kasavakan生活誌 (楊婷瑜 2020)的描述,可以知道社區青年近幾年為社區注入的各種力量,包含「建和部落文化健康站」的營運,這個計畫串起了青年與部落長輩,青年服務長輩而長輩也在此進行文化和記憶傳承,讓社區不同世代凝聚一起。從2015年起,部落開啟「Kasavakan活力計畫」,利用原民會的經費支持,族人在這五年間建制與培育部落之自治組織,復振族群傳統文化,例如家族歷史、建制族譜資料、創新個家族的特色家徽、部落遷徙的數位地圖、藤編技藝的傳承等。爭取到「原住民村落文化發展補助計畫」,則讓族人可以將他們的karuma’an(祭屋)的信仰祭祀中心的文化意涵和軌跡找回,讓族人連結自身家族和祭屋的關係。
當社區獲得許多政府計畫的各種資源挹注,也鼓勵更多部落青年投入社區發展的相關活動,讓在外工作或就學的青年有返鄉貢獻所長的機會。除了上述的計畫之外,社區青年和族人也在進幾年執行「部落社區健康營造」計畫、「台東林區管理處109年度起步型『社區林業計畫』:Kasavakan部落食物森林前置計畫」,利用這個計畫從事人文與自然資源調查。從2019年起族人開始執行「勞動部勞動力發展署的多元就業開發方案」(經濟型),在2020年族人建立「Kasavakan部落草地便當」的品牌,推動傳統美食,也讓族人以此計畫建立中央廚房,提供更多族人的就業機會。射馬干社區的青年除了投入在傳統文化的傳承、社區發展與文化創意產業的推動之外,也積極向外拓展,透過海外參訪從2017連到2020年2月,每年都有社區青年組團到海外參訪,包含2017、2018年共三梯次到菲律賓科蒂埃拉地區、2019年參與印尼最大的全國性原住民組織AMAN的二十週年慶、同年前往沖繩島以及2020年到夏威夷交流等。就如同在洪簡廷卉(Tuhi Martukaw)(2020)所說:「每一次的出國行程之前,且不論繁瑣的行政、溝通和協調工作,都會有好幾個月的準備期,……,事先就要先建構對當地的族群、部落、歷史與當代議題的基礎知識,同時也準備我們可以分享的自身經驗與議題」。
當有更多社區青年持續同入到社區的各項計畫,而這些計畫的執行又需要耗費許多的時間。然而將社區各項計畫推動當作全職工作的青年並不多,但是協助各項計畫推動且自身擁有穩定工作的青年人數則是較多的。社區青年利用工作之餘投入社區發展,這也使得參與各項社區活動成為許多青年在他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部分。若再加上這些青年同時也要參與巴拉冠和年齡組織的活動、訓練與實務操作,自身可能也有許多手工藝的學習與實作。這些青年有的未婚,屬於vangsaran階級的成員,這群人是社區各種活動的主幹;有的是musavasavak階級的成員,他們不但要投入巴拉冠和社區的文化活動,自己的小孩可能是vangsaran,也可能是正在接受嚴格訓練的valisen。這使得參與社區發展計畫和傳統文化的復振、祭典儀式的準備等不僅是個人的日常也是許多家庭的日常。
當社區發展和文化傳承成為許多社區青年的日常,Kasavakan的青年們也有許多新的發想和新的行動,尤其是自發性地成立有別於年齡階級或青年會的組織,也有別於以執行公部門計畫的組織性團體的企業社或工作室。2020年以三位曾經當任過青年會會長、副會長的青年為主要發起人,幾位社區青年承租一間廢棄的鹿寮並加以改造,成立「鹿寮文創基地」。這個文創基地是以入股的方式籌措資金並成立企業社的方式所創立的,該企業涉希望未來能夠成為一個讓族人可以發揮專長,並相聚一起共創未來的平台。從2020年創立之後的短短一年內已經舉被數次的市集和原住民青年論壇或講座活動,以此讓族人和外界有更多的交流。
鹿寮的工作空間。
最後筆者想要介紹另一個在2019年由五位社區青年所組成的「山編玩自然工作室」[3]。根據兩位主要的創辦人CH君和Ada君的闡述,該工作室的成立主要是將幾位有傳承到長輩手工藝和狩獵文化的社區青年齊聚一堂,主要的發展是傳承藤編、竹編、皮革工藝和狩獵文化與山林教育;也希望未來能夠在這些領域上有發展文化創意產業或文化教育課程的可能性。雖然這五位社區中最年輕和最年長的成員之間的年齡差距大約十五歲以上,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的手工藝技藝的養成都從小接受巴拉冠的訓練開始的,尤其是藤編和狩獵文化。從狩獵文化中,Ada君又從以往和排灣族人學習的經驗中發展出獨特且工法細膩的皮革工藝製作。CH君提及他之所以發起籌組這個工作室,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長期無私地教授晚輩各種手工藝的耆老在2018年過世了。過往,族人相當倚賴這位令人敬重的長輩的技術指導與協助,但如此重要的長輩離去,而且社區的耆老也在近幾年逐漸凋零,因此他認為需要將有意願且有能力的族人聚集一起,一方面持續從事手工藝的製作,另一方面則是要在社區做文化傳承的工作,支援青年會所的訓練和社區的各種文化活動。他們希望透過他們的努力可以呈現長輩以前生活的樣子,也希望在推廣手工藝的文化時,發展部落文化產業。他們強調身體力行,以此作為年輕人的榜樣,更希望以此向外界推廣部落文化。
如果說「鹿寮」是青年從當代的社區發展計劃中逐漸形成的新型態的發展模式,筆者認為「山編玩自然工作室」則是從射馬干社區的卑南族青年會所和年齡組織所孕育而生的。但無論如何,這些由青年自主性成立的團體應該視為是整體射馬干社區青年貢獻在當代社區發展和文化復振中的一部分。他們也都意識到,他們所成立的重要目的並非只限於自我發展,更重要的事他們的組織或構想是否能實質地貢獻在社區的各種發展以及文化傳承上。
山編玩自然工作坊的標誌雜誌上呈現「文青」形象的插圖。
山編玩自然工作坊的藤編獵籃。
近幾年在許多原住民社區都可以看見青年返鄉所帶給社區發展的活力、創造力和執行力,也看見許多原住民青年正式著和長輩學習的方式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文化斷裂彌補起來,也讓許多傳統文化重回當代原住民社區。射馬干社區青年在社區發展和文化復振的努力也是值得重視的。但有別於多數的原住民青年返鄉的現象,射馬干社區的青年一方面利用所學向民間團體或政府申請各種資源挹注在各項活動中,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文化因為巴拉冠制度和年齡階級的組織與訓練,使得文化並沒有明顯地中斷,在近幾年的祭典儀式期間,在男子會所都可以看見哥哥們在教導弟弟各種手工藝技術,也要求他們邊做邊學,就如同他們以前向長輩學習的方式一樣。最重要的是,多數的社區青年各有其維繫家計所需的工作,他們大多是利用閒暇之餘才參與社區發展和文化傳承的活動,也可以說這樣的工作佔據了他們的日常生活。當社區發展和文化傳承成為許多青年的日常生活,整個社區的發展就顯得活力十足和創意無限,而這也是直得許多原住民社區、甚至是全國社區發展值得借境的地方。
參考書目
石磊
1972。新社卑南族的親屬制度。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34: 23-83。
李柏黎
2012。頭目的尊嚴:哈古的木雕創作。台北:行政院原住民委員會。
洪簡廷卉(Tuhi Martukaw)
2020。扎根・飛。刊於Mena’u:kasavakan生活誌,楊婷瑜 編。台東:kasavakan建和部落。
陳文德
2012。卑南族。台北:三民書局。
笠原政治
2009。臺灣卑南族的兩個祭祀。東台灣研究13: 95-138。
廖敦如
2004。原住民部落的社區重建:以台東縣建和社區為例。原住民教育季刊(34):5-26。
楊婷瑜 編
2020。Mena’u:kasavakan生活誌。台東:kasavakan建和部落。
喬健
1972。卑南族呂家社祖家制度的研究。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34: 1-21。
鄭耀男
1995。卑南族的教育會所。師友月刊 335: 85-89。
[1] https://kasavakan.apc.atipd.tw/characteristic/
[2] 有關於射馬干社區青年的社區發展軌跡和現況的描述,可以參考「Kasavakan部落」臉書,其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Kasavakanku
[3] 有關於山編玩自然工作室的相關資訊可參考其臉書社群「山編玩自然工作室」,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山編玩自然工作室-118899429940873